梧桐宫的夜总是很寂静。
姬衔羽小时候怕黑,每到夜里,梧桐宫外的金梧桐山上,就会点亮盏盏灯笼。
掀起鲛纱向外望去,只能看见盏盏灯火好似引迷途的光,沿那座熟悉的山丘直上。
温柔又漂亮,与白玉京整体的孤寂与冰冷格格不入。
诸神万仙们曾经说,帝女如此受宠,受宠到帝君好似要把整个神域的幸福都给她。
好似,整个神域的幸福,都曾落于她一人身上。
旧事翻涌成章,似乎在夜里尤为清晰。
姬衔羽睁着眼睛躺在床榻上,手掌心里的婚约契滚烫发热,细细密密伤痕痛楚如此清晰,似乎不断提醒着她此时已是千年后,而非三千年前。
一如昔日热闹温馨的梧桐宫,无论她这千年内如何竭力保存其旧貌,还是不可避免地冰冷孤寂下来。
姬衔羽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神族不需要过多休憩,可帝女最近有太多麻烦要处理,太多秘密要隐瞒,早已心神俱疲。她怀疑自己再不适当休息一下,马上就要被这不省心的三界乱象给逼疯了。
银发铺散在华美的绸缎之上,冰冷气息好似渗透进骨髓,找寻不到半分温暖。
黑暗之中,姬衔羽忽然感觉到,自己左掌掌心竟剧烈地灼烫起来。
这股痛意不同于以往,好似有人在她掌心里燃了一捧火,烫得她几乎下意识地睁开了眼。
只在她睁眼的半秒,浓郁魔息霎那间黑雾般铺开,登时笼满整间卧房。
银发的帝女好似被迷雾有意囚困住的脆弱雪鸟,封锁于床榻之上。
灼烫痛楚鲜明得好像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突破契约,姬衔羽蹙起了眉,即便在此时,她的思路依旧清晰明确——这种魔息太浓,会屏蔽雾气内一切声色。纵使一墙之隔的护卫,也没法及时感知到屋内情况。
是......魔族?
魔族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突破白玉京的结界,亲自来到梧桐宫?
纵是那些大荒古魔,也不敢在她面前肆意妄为。
这是哪族的魔头......竟如此大胆。
魔息铸就的黑雾内隐隐传来熟悉的波动,迷醉甜美的蛊惑气息顺着雾气弥散开来,好似潜伏在丛林里的艳丽毒花释放出花蜜,试图引诱无辜的猎物跳入自己的陷阱。
姬衔羽右眼皮没来由地一跳,心头忽然猛烈地扑通扑通巨震起来。
一个近乎不可能的猜测,在银发的帝女心头成形。
她伸手欲掀开床榻的细纱帷幔,细白如玉的指尖刚刚探入雾气之中,忽然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抓住了。
姬衔羽条件反射似地抽手,可那指节被对方攥着,她愣是没抽回来。
对方的手心温度高得诡异,好像凡间发烧风寒的病人,烧得她心神不宁,蹙起的眉更深。
帝女抬起头,看向那半透明纱幔之后。
只见那诡异甜腻的漆黑雾气之中,赫然显露出一道鲜明的、高大的男子轮廓来。
男子就站在她床榻之外,攥着她探出去的半截指尖,身体似在细微颤抖。
姬衔羽感觉得到,对方呼吸粗重,好似在竭力压制着某种翻滚沸腾的、野兽般不切实际的欲.念,攥她指尖的力道却始终不轻不重,既不会伤到她,又让她没法把手抽回纱幔里。
两人就这么僵持在原地几秒钟,一个在纱幔里,一个在纱幔外。
“......”
姬衔羽只感觉耳尖好似也滚烫地烧起了火。
她磨了磨后槽牙,骤然间阴冷地压低了眉眼,字字句句从牙缝里蹦出来,好似怀揣着极大的怒气。
“......扶,疏。”
“好大的胆子,敢直接从禁地跑到这里......当真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纱幔外的人影微微一晃,没说话。
姬衔羽看到,那道高大人影慢慢半跪在了她的床榻外边,珍重地靠近了她探出纱幔的半截指尖。
对方好似未开蒙的野兽一般,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手。
漆黑长发扫过指腹,带来微痒的触感。他的脸颊也同掌心一般滚烫,烫得姬衔羽几乎要落泪。
“说话!”
她浑身肌肉绷紧,提高了声调喝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
“想看你。”
纱幔外传来男性嘶哑的、好似声带磨损后的含混声响,不复千年前的温柔清朗。
他说话很慢,似乎已然许久未发声,早已不熟悉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
但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对方现在是很开心的。
“很,漂亮,”囚困了千年之久的魔头蹭了蹭她的指尖,好似满足地喟叹了一声,模糊迟缓道,“很,漂亮。很厉害。我,感觉到你了。”
姬衔羽猛然抬起空着的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眼尾彻底红透,喉头滚动几下,硬生生把呜咽声咬碎咽回了肚子里。
也就是在男人发声的霎那间,姬衔羽听见他身上传来杂乱无章的、满怀恨意的声音,滋滋好似被什么干扰屏蔽,重叠着好似万千人在厉声呼喊,憎恨咒骂。
【扶疏......扶疏!你该死,你该死!】
【你早就该死在娘胎里!你这个怪物,你这个妖族与魔族的怪物!】
【你的身体是我的!你本该是我新生的容器!!】
【放我出去......你怎么还不去死!你快去死啊啊啊!】
......是‘它’。
那些外来的攻略者称它为主系统。
此间的三界八荒,称它为大荒魔君刑天。
姬衔羽颤抖着伸出手去,依着记忆中的轮廓,抚上他长长垂下来的发丝。
那掌心还缠着染血的绷带,扶疏乍一嗅到她掌心的血腥气,呼吸不自觉又急促粗重几分,连脸颊都因极力的忍耐而颤抖。
“痛吗?”
黑发的魔抬起头,听见那道薄薄的、半透明的纱幔里,他最珍爱的雪鸟轻声问:“痛吗?”
......怎么会不痛呢?
意识里的东西还在疯狂嘶叫着扰乱他的意志,污染他的精神,把他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扶疏这千年内昏昏沉沉时睡时醒,却无一刻能摆脱它的威逼利诱,它的责骂攻击。主系统附着于他的灵魂之上,千年光阴的融合与寄生早已让两人近乎不可分离。
无论是谁,都逃不开命运的惩罚。
怎么会不痛呢?
“不,痛。”
扶疏含混地摇了摇头,侧头轻轻以牙齿碾压姬衔羽柔软的指腹。
他感觉得到,帝女的肌肉霎那间紧张地绷紧,好似马上就要抽回手去。
可她到底没收回手。
魔族啊,真是个最会察言观色,最熟悉人心冷暖的种族。
扶疏知道姬衔羽不会拒绝自己,更舍不得让自己失望或再度受伤。他有恃无恐地咬着姬衔羽的白皙指腹,好似全身的触肢都在蠢蠢欲动地沸腾,催促他上前撕开这层隔绝二人的碍事纱幔。
意识似乎在混沌与清醒之间反复重叠试探。他还听见,姬衔羽很小声地,很小声地吸了吸鼻子。
哦。
原来娇娇弱弱的小帝女,长大了也是爱哭的。
——纱幔里,姬衔羽低声斥责,声音里似全无泣意,一如往日般自持冷漠:“够了。”
“你不该踏进白玉京,更不该来这里。”
“此时局势混乱,若被他人察觉,恐怕会有危险。”
“没有来。”
扶疏的学习与适应能力向来惊人,不过短短半刻,他就从姬衔羽的言语中重新学会了发声,说话也越发流畅起来。
“本体,尚在禁地中。这里的,是借婚约契降临的分身。”
“我醒了,你不去禁地看我,可我又实在想你,只好自己来了。”
黑发的魔靠近了那道薄薄的纱,语气亲昵,仿佛高高竖起耳朵的犬科动物,渴望着主人的爱抚。
“我听它说,你尚无心悦之人,对不对?好心肝?”
“对不对?”
黑色粘腻的触肢迫不及待地顺应了主人的意愿,寸寸攀爬进纱幔缝隙之中,蜂拥着想汲取恋人的气息,所求恋人的笑容或是泪水。
它们激动地颤抖着,循着空气中雪鸟清淡悠远的香气,描摹着姬衔羽长大后的眉眼。
当然,它们也能感知到,姬衔羽身边还笼着别的气息。
妖族的气息,魔族的气息,神族的气息......或熟悉,或陌生,沾染在纯洁无暇的帝女衣摆上,碍眼至极。
魔物的占有欲开始发作,黑发下的血色瞳孔缩成一道细线,其中透出浓烈的不满意味。
察觉到他的负面情绪霎时间反扑,意识里的‘它’登时掌握了大好时机,嘶嘶地在他魂魄中狰狞尖叫。
【她不会选择你的!她不会选择一个连自我都分不清的废物!一个怪物!】
【就像千年前你的母亲没有选择你那样,姬衔羽也不会选择你!】
【你早就该去死!你早就该去死了!!】
【去死!!】
“扶疏。”
混沌迷乱之中,帝女清澈的、不容置疑的声音破开重重血色,落到他的耳朵里。
黑色触肢颤抖着想要寻求恋人的安抚,满是魔息的黑雾蠢蠢欲动,仿佛下一秒就会失控攻击所有沉沦于其中的生灵。
帝女垂着眼看那些泛进纱幔中的黑色触手,半晌才叹了口气,低声道:“回去吧。”
“我会去找你的。”
“明天,我会去找神域边境找重明他们,把妖族现在的继承人托付给观先生。处理完手上的一切,我会去禁地找你。我保证。”
“......”
黑色触肢发出类似于小动物被安抚好的咕噜咕噜声,帝女这才发现,原来这东西还能出声。
扶疏站在帘幕之外,好似终于又开心了起来:“你保证?”
“我保证。”
“我可以看到你的脸吗?”
“可以的。”
黑雾沸腾似地咕嘟咕嘟冒起泡泡来,姬衔羽听着这家伙好像还要得寸进尺,立马冲黑色触肢举一只手,严厉地表示:“到时候再说,不然不去看你了。”
触肢被烫到似地往后缩了一下,帘幕后的人影站了起来,阴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好似要把姬衔羽围困在黑暗里。
银发的帝女没有退缩,甚至连神情都未曾更改过半点,那双金眸仿佛自阴影中煜煜生辉,刺得黑暗都不敢蔓延。
半晌,扶疏后退几步,重新将身姿隐藏入了黑暗中。
“会,好好等你的,”黑发披散的大魔低语声沙哑,“要来找我哦。”
话音未落,卧房内弥漫满眼的黑雾霎那间褪入空气中无形的裂缝,仿佛无数条细长光滑的蛇迅速逃窜,露出寝殿内原本的安宁夜色来。
阴影如水洗般消失得干干净净,星月的光芒重新铺散入夜色之中。
魔息所带来的粘腻威迫感随之烟消云散,帷幔最后轻轻摇晃了几下,好似不甘心的风最后触碰恋人的身姿。
确认大魔已然离开,姬衔羽坐在床榻上,许久未曾再度躺下。
她深深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轻轻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银发的帝女低下头,去看左手上的婚约契。
被扶疏攥过的左手掌心,丝丝缕缕流淌的鲜血,不知何时止住了。
伤痕已然不再痛楚,迅速地结了痂,呈现出即将愈合的模样。
“......”
混账东西。
这下子,还叫她如何睡得着。
哈!!更了!!
我说什么来着!!男女主见面了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惊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