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
姬衔羽在风月楼老鸨那本小薄册子里见过这个姓氏。
这户人家当年似也是一方望族,没少在风月楼那边购置侍女丫鬟,乃至那些美其名曰小妾的玩物。
风月楼的徐老鸨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从来都对这个大主顾笑脸相迎有求必应,几年来不知往他们家送去了多少姑娘。
凡是送去的姑娘,名字上都会被画一个红叉。
其含义显而易见。
只不过,自十年前的某个夏天后,这个袁家就再未曾出现在老鸨的记录薄之中。
昔日在风月楼出场几率如此之高的望族,竟然就此消失不见了。
姬衔羽对此起了疑心,便派遣朱红去把十年前的卷宗偷出来,她亲自查阅一二。
果不其然,在这卷书写满淋漓案件的泛黄典籍中,银发的帝女看到了十年前那场骇人听闻的事件。
袁府灭门之案。
据记载,七月份的某个晚上,袁府的家丁突然发疯发狂,从后厨提着刀出来见人就砍。紧接着,被他砍伤的小厮乃至府中成员也纷纷开始发狂,神情狰狞好似着了魔,竟开始自相残杀起来。
数十条生命就此消失在这个夏日燥热的夜晚,目击者说,当时整个袁府的宅邸都浸透满了鲜血,几壶沦落成了大型屠宰场,那些官兵闻讯赶到都不敢上前。
最后,袁府的老爷在府邸内放了一把火。
熊熊火焰吞没了望族的辉煌,最后的疯子站在屋顶上,满眼血丝挥舞着刀大喊大叫,口中只尖声叫着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声声饱含人类最原始的恐惧与慌乱,在无边的暗影之中,他最终自杀而亡。
这一场案件至今仍是悬案,没人知道袁府上上下下为何会忽然发狂,更没人知道袁老爷最后在同谁说对不起。
大家只知道,袁府平日里肆无忌惮仗势欺人已久,这一遭天降横祸,无人不拍手叫好。
当时百姓们也说,这是花神娘娘降下的惩罚,惩罚这些贪心不足的、满身罪孽的人。
但那卷宗中,姬衔羽看见仵作以颤抖的笔触,记录下那一夜的验尸结果。
——“这些尸体的胃里,都存在着完好无损的红棠花......就好像他们在临死前,曾不约而同地将一朵鲜花,吞入腹中一般。”
“我从业几十年,从未经历过如此诡异之事。”
城西的风有些大,吹得姬衔羽银发于昏暗背景中肆意飘摇。这间破旧的宅邸太寂静,周遭只有风吹树叶时的沙沙声响,她从破烂大门的缝隙中钻进去之时,似乎还惊起了几只蚂蚱。
野草掩映至人小腿间,看起来充满了蛮荒自然的生命力。
姬衔羽环顾四周边走边望,只见那些残存未被火焰炙烤过的墙壁上,还染着大量喷溅形的血迹,已然干涸成深褐色,却看得出来当时这场灭门惨案的惨烈程度。
十年过去,她依旧嗅得到这里浓重的死气未散,好似无数怨灵在此徘徊,狰狞哀嚎。
姬衔羽顺着那杂草掩映的路途往后院走,那空旷的院落里残缺栏杆依稀可见,似也曾有人在此玩闹嬉戏过。
后院应当是那些下人家丁的活动空间,望族向来不屑于踏足。
在那里,她看见了一棵腐朽的大树。
那棵大树虽已破败,却还看得出当年繁盛模样,那树干被烈焰烤得漆黑,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活它。
姬衔羽已在锦州城待了将近一周,自然认得出来,这棵树是棵红棠花树。
红棠花树下被人收拾整理出一方空间,干干净净,杂草全无。
几只干净的盘子被好好地置放在树下,盘子上摆了些瓜果贡品,还算新鲜。
而且,这树焦黑颜色中,似还有一抹红色飘摇。
银发的帝女心生疑窦,不由得上前几步离它近些,这才看清,原来那粗大漆黑的树干上,竟系着条将近褪色的红绸带子,估计年头已久。
红绸带子上残存的墨汁,隐隐约约绘成一个字。
“棠”。
“......”
周遭静谧成一片,姬衔羽手指触上那褪色红绸,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
也就是她指尖触到红绸的霎那间,院落内忽有风起吹拂野草簌簌摇动,好似无数幽魂在此地哀泣不止。
红绸带子应声从焦黑树梢上断裂,轻飘飘落到了那些新鲜的瓜果贡品之上。
好似这锦州城的所有鲜艳美丽妖艳妩媚,好似那些桥梁之上垂着的所有绸缎飘然倒映于水中,终将褪色成这方荒凉悲怆中的一瞬幻影,为光鲜亮丽之后哀戚的血泪埋下伏笔。
院子里很冷,风声呼呼。
不知怎么,站在这方荒废的院子里,姬衔羽总是会想起一些旧事。
千年前的旧事。
那时的她是神域帝君的掌上明珠,是整个三界六道最无忧无虑,最快活的小女郎。
跟扶疏和观先生撒娇少背几遍清心咒,或者求求母后从人间带回些糕点零食吃。
这些,就是她要发愁的所有事情了。
*
帝女没有在这里过多停留。
既然得知了想要的真相,她此行的目的便已达到。
临走前,银发的帝女犹豫片刻,还是把那两本薄册子留在了焦黑腐朽的花树下。
纵生者有千百种罪孽等着她宣判。
死者,到底还是无辜的。
离开废弃袁府之时,天幕已然有了几分暮色,城西的风呼呼吹得很紧,人烟又稀少,一条路上差不多只有姬衔羽自己。
身后的废墟被她甩在身后越来越远,直到顺小路绕了个弯,便彻底看不见了。
没走多长时间,就回到了城西稍微热闹些的街市区。
那些小摊小铺的店主们眼见天色将晚,都急急地收摊回家,不欲在外面多留。
在这群小摊之中,姬衔羽却刚好看见了个熟悉的招牌。
高高的竹竿上挑着飞扬跋扈三个大字“神算子”,就那么大大咧咧地立在不远处,想看不见也难。
再往竿子底下一瞧,只见那披着脏兮兮道袍的算命人,正蹲在白布底下收拾东西。
这条路恰巧是她要回客栈的必经之路。姬衔羽还没往前走几步,那算命人已然敏锐地一抬头。
那双浑浊眼睛一下子就盯住了姬衔羽,瘦削面容上似流露出几分意料之中的神情。
旋即,他冲她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大黄牙。
“许久不见,小姑娘。”
姬衔羽看向算命人,左手下意识按了按自己右手手腕,眼眸微沉一瞬,旋即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您......要收摊了?”她问。
“是啊,收摊咯,不会再在锦州城出摊啦!”
那算命人懒洋洋地抻了抻腰板,打了个哈欠,旋即笑道:“我啊,我要去别的地方讨生活了。”
“您要走?”姬衔羽有些意外,抬头看着风里飘摇的大白布,“是这里生意不好?”
“非也,非也。”算命人摇头晃脑,旋即诡秘地咧嘴一笑:“这座城,已经不适合再待下去了。”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血光之灾,血光之灾啊......”
姬衔羽静静地望着他,没说话,这回倒是这疯疯癫癫的算命人先开口。
“姑娘,你说是你来此寻人的,可寻到了吗?”
“寻到了。”
“既然寻到了,怎么还不走呢?”
算命人挪了挪屁股凑近姬衔羽,脏兮兮的道袍拖在地上,嘿嘿地冲她笑:“莫不是姑娘心善,又要干涉他人因果了?”
姬衔羽眸色深沉地凝视他良久,半晌才拱了拱手:“先生说笑了。”
“故友之情,我自身在因果中,又哪里来的干涉他人因果。”
算命人浑浊眼瞳中似有精光一闪,他咧开嘴,抚掌大笑道:“我一个老头子,都快半截入土了,哪里经得起姑娘这般行礼?”
“反正,我可要走啰!”
说着,他从旁边铺盖里抽出一卷白布,把家伙什收拾收拾全裹在了白布里打了个结,竹竿放下来一挑那包裹,就好像个话本里混迹江湖的大侠那般,整个把铺盖给扛在了肩头。
“若是下次有缘再见,我给姑娘看看相吧。”
算命人疯疯癫癫地摇晃着脑袋,笑嘻嘻指了指姬衔羽的脸:“看你的面相,最近几个月,怕不是要有桃花朵朵来啊!”
日暮渐沉,周遭小商小贩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那算命人也不在此停留,扛着那白布铺盖与竹竿,大摇大摆地哼着歌,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去。
他身子瘦削,道袍在暮色里飘飘荡荡好似一口布袋,那背影看着甚至有几分滑稽。
再听他口中哼哼着的歌更是滑稽,一会儿是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一会儿又变成了故人西辞黄鹤楼。
无论是谁,看了算命的这幅光景,都得鄙夷地吐口唾沫,骂声疯子。
可姬衔羽站在原地凝望着这人的背影,脸上笑意全无。
等到那算命人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街口,看也看不见后,她这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来,似心事重重地垂下眼帘,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
“血光之灾什么的,”银发的帝女摸了摸自己并未加以伪装的脸,蹙起眉来,喃喃地抱怨道,“果然,我就不应该答应颜前辈,来找这不靠谱的臭狐狸。”
“你们轩辕坟出来的人,一个个都是我天生的煞星。”
喃喃声被风吹到身后,飘得很远。也不知这位荣光加身的帝女,此时究竟是在埋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