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妈妈是风月楼的老鸨。
确切来说,她从十几年前开始,就是风月楼的老鸨了。
各行各业都有规矩,做青楼这行当自然也不例外。徐妈妈深知,要想姑娘们百依百顺,光靠诱哄肯定不够。
不下狠手,怎么能调教出水葱般灵动的小美人呢?
徐妈妈脑袋活,什么阴招损招狠招都想得出。譬如在寒冬腊月里罚小姑娘洗恭桶,又譬如逼半大姑娘练古琴韵律,一个调子错了就用针扎手。
不到一年,她这威信就在楼里立了起来,那些下人舞姬看了她都得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地问好。
徐妈妈很喜欢这种受人尊敬的感觉。
只不过这锦州城上百家青楼,想要在群中突出重围,日入斗金,光靠这么两个姑娘肯定还不够。
她野心勃勃,先使钱打通好了上下官府,各家小吏,随后又在城中悄悄放出话去,说风月楼正急着收姑娘,无论姿色家世品行,来者不拒。
当此之时,外头正是乱世开幕。
皇上疾痛愈重彻夜难眠,为替皇上分忧,国师亲制仙丹送其服用,指明炼丹成仙长生之路。自此之后,皇族乃至朝廷百官修仙炼丹成风,全国上下皆推崇朱砂丹药土法仙方。
为此,官府向民间收取珍稀药材充抵赋税,交不出的家庭统统要遭祸患缠身。
一时间,各城各州苛捐杂税频出,庄稼歉收,堪称民不聊生。
近七八年,锦州城外小乡小镇又有了古怪瘟疫蔓延,死者更是不计其数,哀鸿遍野。不少农户实在活不下去,走上了卖妻鬻子的路。
有的卖给了高门望族做侍女贫妾,有的卖去了青楼做风尘女子。
以下种种,哪个不是徐妈妈的生财之道?
这老鸨抓住机会做了中间人。贫苦农户将瘦巴巴脏兮兮的妻儿低价送到她手里,只为了讨上三四两银子。徐妈妈反手笑脸盈盈地把那些高门大族牵进风月楼,百十位女子任他们随意选择,无论是当妾当奴,又或者光是为了玩耍取乐,都不是问题。
那些还没卖出去的女子,就被她留在风月楼中打杂调教,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受苦,日子久了,这些人想逃跑的心思也就淡了。
再不就是那些姿色实在出众的小姑娘们,被她早早留在楼内学习如何讨好客人,培养成全城闻名的舞姬美女,带来的利益更是丰厚。
这十几年内,徐老鸨数不清究竟有多少姑娘死在了她手里,死在了风月楼,死在了那些纨绔子弟的床榻上。她只知道自己赚得盆满钵满,风月楼的名声更是烈火浇油。
世家大族,高官豪门,乃至那些闻名而来的纨绔公子,无一不认风月楼为锦州城第一。
尤其是几年前苑棠于红棠花桥之上的那一舞,彻底把这家青楼推上了巅峰。
花魁苑棠是徐老鸨此生最出色的杰作,是任凭天下女子加起来都比不上的绝世美人。那些见过苑棠的人说,她是锦州城的花神下凡,是那满城皆是的红棠树精魂化身。
更有好事者开玩笑似地说,城西那处僻静神庙里,花神娘娘的脸总该照着苑棠的模样雕刻才对。
闲暇时,徐妈妈总会得意自己将其调教得温柔娴雅,举世无双,真似红棠花般娇嫩和顺。
不仅无数富家公子乃至知府都抢着包她,许多外城高官更是不辞千里而来,只为见锦州城花魁一面。
可徐老鸨到底还是忘了一件事。
风头太盛,罪孽太重,终究是会清算下来的。
*
“怪不得锦州城外瘟疫横行民不聊生,这城内依旧是纸醉金迷青楼成群,一片盛世景象,”姬衔羽指甲叩动桌面,漠然眼神落到宿无忧手中肮脏薄册上,森然道,“怪不得风月楼十余年长盛不衰,规模甚巨,美女成群,非其他青楼所能比。”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多大的场面。”
听罢此言,宿无忧这才反应过来,风月楼那繁盛景象背后究竟藏了多少东西。
他翻动着这两本薄册,却好似手中端了百十条人命,沉甸甸的,让他简直抬不起头来。
就好像,就好像他在这儿厮混的半月,也与杀人凶手的同犯并无差别。
“既然能卡在高门望族与百姓之中当媒介,这老鸨定然与官府关系不浅,”姬衔羽垂眸思索,只是语气不无讥讽,“当真是好一个锦州花城,好一个盛世太平。”
“这样想来,凶手与这老鸨结怨已久,也不稀奇了。”
说着,她侧眸望向宿无忧,似有所悟:“你之前说,老鸨对苑棠甚是关爱,两人感情不错?”
小狐狸迟疑几秒,耳朵微微一颤,终于似有些挫败地答:“未曾知晓此些内幕前,我的确见她们相处融洽,情同母女。只是现在......”
现在,他不确定了。
如若苑棠也是被父母亲手送入青楼,如若苑棠也曾被徐老鸨亲手调教称如此模样,如若苑棠也曾亲眼看见自己的女伴死于寒冬腊月的夜里,抑或是死在无数男人践踏蹂躏之下。
她......还会与老鸨情同母女吗?
“或许,”宿无忧眼底燃起一点希冀的、近乎是自欺欺人的光,“或许那徐妈妈对苑棠还是好的?或许苑棠姑娘什么都不知道......”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在姬衔羽平静的眼神之下,彻底没声了。
狐狸耳朵颤颤巍巍耷拉了下来,看起来受了严重的打击。
吞吞吐吐半晌,宿无忧最终只小声道:“我还是不相信苑棠姑娘会杀人。”
姬衔羽近乎是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将那两本薄册置入袖中,转身轻飘飘道:“我说过,我只查真相,不偏袒任何人。”
“走吧,再过半个时辰,集市就要开了。”
*
姬衔羽时间掐得很准。
待他们回到下榻客栈之时,集市上已然热热闹闹地沸腾起来。
似乎是见宿无忧看向路边包子摊的眼神实在太炙热,她中途还停下来给宿无忧买了俩肉包子。
包子捧在手中喷香,一咬还爆汁。小狐狸好哄,被俩包子轻易收买,这一路上再也没骚扰姬衔羽。
回到客栈宽敞的房间时,室内只有洗碧一人。
彼时正是清晨,阳光被半掩帘幕遮蔽住。向来困倦的洗碧难得提起几分精神,正端坐在桌前,言辞得体地对着什么东西说话。
宿无忧好奇,走近了才发觉,洗碧面前桌上放着的,竟是一块玉佩。
那玉佩显然是某种神域灵物,投射出来的微光竟形成了一道浅淡的人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似乎一掌便可被拢入手心。
只可惜,宿无忧还没来得及问询,洗碧已然撂下玉佩,起身冲二公子身后浅浅行礼:“殿下。”
她只对姬衔羽一人问了好。
那玉佩投射出的人影闻言一愣,似也并不在乎刚刚被打断的对话,而是随即冲正对面深深俯身,行上一礼。
人影中传来清润温和的男音,听着很年轻:“殿下,近日可否安好。”
姬衔羽并未急着回话,反而先冲宿无忧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经过这半天的相处,宿无忧也对银发帝女多了几分信任,也并未质疑什么,只是无声后退几步,小心翼翼地靠在了软榻后边。
见小狐狸离得远些,姬衔羽这才不紧不慢地走至玉佩近前,淡声道:“难为空侯神君有心,我身体尚安。”
玉佩中影子方直起身子,温声言语:“刚刚在同洗碧姑娘交谈近些日子神域中事,巧得很,正好等到殿下回来。”
“你资历尚浅,就把白玉京半数事务交予你手,的确有些难为你了,”姬衔羽语气比寻常更淡然,从话中挑不出半点情绪波动,“此行我事务繁忙,怕回去得要晚些。”
“帝女有心栽培卑职,已是我之大幸,何谈难为?”
那影子再度行礼,语气好似三月春风般和煦温柔,听起来脾气就很好:“只是近些天殿下不在白玉京,诸仙众神难免有些摩擦,神域边境又频频传来信件,卑职不敢私自定夺。”
姬衔羽掀眼望向洗碧,后者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她这才道:“不必惶恐,我既钦定你代为批阅事务,便是要你于诸神中立起威信来。”
“若害怕有纰漏之处,我便把洗碧送回白玉京,协助你审查事务,如何?”
宿无忧在旁边缩着耳朵听,只感觉这两人你来我往间似已然过招几回合。尤其是姬衔羽,简直每个字都藏着潜在的威吓,只可惜他脑子有限实在没听懂。
果不其然,姬衔羽这句问话一出,对面也沉默了差不多半秒。
旋即,那空侯神君的声音听起来更真诚恳切了许多:“承蒙帝女殿下关照,我虽资历尚浅,却只愿为帝女分忧,再无他意。”
“洗碧姑娘受殿下照拂多年,卑职若能受其指点,实是幸事。空侯在此谢过殿下栽培之恩。”
“......”
这一段话真诚恳切滴水不露,空侯神君将自己的定位放得极低,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洗碧束手立在一旁,闻言抿抿唇做了个“啧”的表情,好似有些失望。
旁边的宿无忧:“......”
你在失望什么啊!!
你在失望他没慌张失言被姬衔羽狠狠压榨吗!!
还是你只是单纯不想回白玉京加班啊!!
他眼角狠狠抽搐几下,到底是强忍着没吐槽出来,却见姬衔羽神情不动,只是微一挑眉:“以前没发现,空侯神君也算能言善辩,看来从前我还是低估了神君。”
“待我回去,再同神君商谈白玉京之琐事,如何?”
“自然,殿下。”
那空侯神君的幻影后退几步深深一揖,随着玉佩几下闪烁,便从桌面上消散而去。
转瞬间,那盈盈发光的神域灵物华芒褪去,露出暗淡无光的本体,好似变成了路边摊一两银子十个的便宜货。
姬衔羽这才顺手一拂袖子,将其挥到边上,侧眸冷冷看着旁边大气也不敢喘的宿无忧。
“这回倒是学聪明了,”她淡淡道,“知道不能张嘴乱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