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无忧没想到,姬衔羽要去调查的下一个地点。
是徐老鸨的房间。
“不是,那徐妈妈的房间肯定早就被官兵翻了个底朝天了,现在去也查不到什么啊,”宿无忧忐忑地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用说话来缓解自己的紧张,“而且官府早就给那间房上了重锁,闲杂人等都进不去的......!”
他一边絮叨一边走,拐角就看见姬衔羽站在三楼走廊深处的房门口,伸手把那厚重铁锁给捏碎了。
跟捏酥皮小点心似的。
宿无忧:“......”
小狐狸依稀还记得,昔日轩辕坟长老们教导他时,曾提及过神域帝女最是端庄大气,姿态高贵无人能及。
纵是仙族万千女娥加在一起,也不及她气度半分。
彼时他才一百多岁,闻言还忍不住畅想那位名誉三界的帝女究竟是何等绝艳之姿,才能担得起这些素日严厉的长老,乃至位高强悍的妖神亲口称赞。
而今,宿无忧可算是解了年幼时的惑。
——端庄大气。
端庄大气个鬼啊!!
有没有人来管管啊!这人不仅仗着帝族威压欺负狐狸,还到处私闯官府禁地窃听调查啊!!
这天底下还有王法吗!还有天行纲常吗!
他一面在心底疯狂吐槽,一面唯唯诺诺跟着姬衔羽推开被打开的房门。后者似笑非笑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像看穿了宿无忧心底的想法,语气轻快道:“别这样看我,其实我在神域鲜少私闯民宅。”
宿无忧将信将疑:“真的吗?”
姬衔羽:“真的,我一般都直接抄人仙府,顺从者流放,反抗者滚去诛仙台三二一跳。”
宿无忧:“......”
“所以,他们说你前些日子因一朵花便将仙君投入诛仙台,整座仙府内侍者仙娥尽数贬谪流放,”小狐狸缩头缩脑,战战兢兢地问,“难道是真事吗?”
姬衔羽迈入门槛的动作,似有了那么一秒的停顿。
不过,只有一秒。
那犹豫微乎其微,没有人能发现。宿无忧抬起头时,只能看见她神情如常,语气平淡:“不错。”
小狐狸不解:“那仙君有资格踏入白玉京,也算神域的青年才俊,为什么要痛下杀手。”
“不为什么。”
姬衔羽慢条斯理理了下袖口,冲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因为他该死,所以我杀了他,就这么简单。”
*
统治者的心思,现在的小狐狸还不懂。
他只听出姬衔羽语气霎那间变得冷硬十分,仿佛容不得他人半分质疑。
似乎霎那间与他对话的人,不再是熟悉的银发少女,而是神族的至高统治者,神域帝君的继任人。
亲切不足,严厉有余。
受其语气所慑,宿无忧耳朵微微向后一靠,没敢再问下去。
推开死者的房门,入眼是意料之中的一片狼藉,脂粉匣子桌椅板凳等零碎杂物散落一地,看得出被人很粗暴地翻找过。各种柜子箱子尽数敞开着,里头东西杂乱,毫无**可言。
宿无忧环顾四周,看见柜脚处还耷拉几片贴身衣物,不禁脸颊微烫,不敢再看。
“那个,咱们还,”他含混地顿了顿,“咱们还搜吗?”
“为什么不查?”姬衔羽坦然道,“来都来了。”
说着,她径直走到丢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小香炉旁边,俯下身来触了些散落一地的香灰嗅了嗅,旋即垂了眼帘,没多说什么。
两人分头去查那些已被乱翻过的柜子箱子,乃至角落各种不易发觉的隐秘位置。宿无忧不敢去动手翻那些装衣物的厚重箱子,只得在角落里乱转乱看。
奇怪的是,不过半日,这屋内角落中竟已积累上许多灰尘,伸手一摸都能蓄起肮脏的絮。
可怜那爱干净的小狐狸转悠一圈,就把自己转得灰头土脸,偏偏他自己倒是意识不到,只感觉鼻尖痒痒。
摸鱼摸了半天,他也没起疑心,只是算算时间差不多,便带着满脸的灰蹲回了姬衔羽身边。
彼时姬衔羽贴着柜子内壁抚摸一圈,回头就看见红毛小狐狸耷拉着耳朵,正好奇地望着她。
“你在干什么?”宿无忧拄着脸,“这柜子怎么了?”
“......”
“前代皇宫中曾布满暗格甬道,供皇族危急时刻脱身,同样也供位高权重者存留秘密物件。此法传开,民间便盛行此风。风月楼规模大,难保不会有些要事需要保守,譬如金银钱票,卖身契约。”
姬衔羽叹了口气,还是同这经验不足的小狐狸讲解:“当然,是人都有秘密,你有,我有,徐老鸨也肯定会有。”
“这风月楼能做到如今此等规模,拥无数美女舞姬,你就不好奇是为什么?”
“那老鸨魂魄受人拘束,施加禁术,你就不好奇是为什么?”
宿无忧茫然地抬头看她:“啊?”
姬衔羽:“......”
算了,看来是没好奇过。
她侧眼望着宿无忧,顺手丢给他一折干净帕子,淡声道:“刚刚找什么去了,弄得灰头土脸的。”
宿无忧在脸上摸了一把,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沾了满脸的灰,表情顿时像打翻了五色盘般,赤橙黄绿青蓝紫慌张得很,赶紧拿干净帕子搓脸,看架势似乎恨不得变回本体狐狸给脸舔干净。
他一面擦脸擦衣服,一面似埋怨道:“也不知那角落哪里来的这么多灰,看着干净,一抹全是脏絮子。”
姬衔羽不以为然道:“方才半日,如何就有灰尘了?”
宿无忧:“是啊,我也纳闷!这才半日,怎么就......”
他半截话未说完,忽然间见姬衔羽动作微顿,骤然一抬头望着他的眼睛,好似脑子里灵光乍现。还没等宿无忧反应过来,却见少女沉默间转身,径直朝着他刚刚待过的那个角落走去。
角落灰尘蛛网丛生,看着似乎很久无人打扫,与房间其他地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姬衔羽也不嫌脏,俯身下去查看。那双纤白如葱的手在肮脏灰尘里摸索半晌,终于像是摸到了什么东西一般,轻轻往下一按。
房间内骤然响起机括转动的震颤声。
宿无忧耳朵啪地一立,忍不住难以置信地出声:“还真有啊!!”
姬衔羽连头都懒得回,背对着他凉凉地翻了个白眼。灰尘中墙皮簌簌掉落,从那被开启的狭小暗匣中,她摸到了两本薄薄的小册子,俯身从满手灰尘脏絮中取了出来。
那两本小册子看着年头颇远,书页上沾染着各种各样的污渍,甚至还有老鼠蛀过的痕迹,看着几乎有些恶心。姬衔羽摸了一把,却觉察其肮脏却干燥完整,看得出被主人特意保护过。
宿无忧凑上来想看看那秘密暗格中事物的模样,见那两本小册子,顿时又连连后退几步,流露出几分惊恐的神情:“......好脏!”
姬衔羽看着这般洁身自好的帝族,竟然还能从灰尘里淘旧物,不得不让小狐狸刮目相看。
被小狐狸安上高岭之花刻板印象的银发帝女倒没多说什么,只是走到光亮处,翻了翻这两本小册子。
册子内纸张干脆泛黄,透着一股子陈年墨水的味,里面字体歪歪扭扭,似乎是老鸨亲笔书写。
只是这内容,却乏善可陈得紧。
册子内一页页记录的都是各家各户的人名,人名后面跟着大小不一的金额。
“陈氏春娇,三两银子......”
“刘氏玉喜,一两银子......”
......
“袁氏红棠,五两银子。”
“袁氏绢,一两银子。”
这些人名,有的被红墨勾掉,有的被黑墨涂黑,剩下完好无损的人名寥寥无几,几页才能看见一个。
乍一眼望去,满页纸上红红黑黑勾画成一片,宛如疯癫笔记,杂乱无章。
看了不过半分钟,姬衔羽就兀然间蹙了眉头,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直接把这两本册子丢到了桌子上。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帝女抓过帕子来擦拭手掌,眼中流露出几分厌恶神情,薄唇微抿。
见状,宿无忧实在好奇,疑虑终于打败了矫情。他上前小心翼翼捏起那两本薄册子翻了翻,心中好奇更重,问她:“这里面比比划划的是什么?”
姬衔羽冷冷:“你猜是什么?”
宿无忧想了想,迟疑道:“又有人名又有银两,莫不是记债的册子?还是账本?”
“......”
“是账本,”银发的帝女扯了扯嘴角,似掀起一抹阴冷笑意,“是人的账本。”
“是虐杀妇女幼童的,账本。”
“虐杀妇女幼童......?”
宿无忧虽对人类社会知之甚少,却总归还是有些常识,茫然地眨了眨眼:“这......这不是违犯法例吗?”
姬衔羽没说话,只是沉了一双眸子,伸手又拿起桌上另外那本册子翻阅,细数账本中出现的人名数量。粗略一算,自十年前至如今,竟至少有数百位女子被送入风月楼。
其中名字尚存者,十不余一。
风月楼一间青楼尚且如此,纵观锦州城上百家青楼林立,地底下究竟埋葬了多少尸骨未腐烂,不得而知。
“怪不得,那老鸨会受人摆布自裁,魂魄被拘入禁制内一次次轮回死亡的痛苦。”
姬衔羽抚摸那本册子古旧的封面,喃喃道:“如此看来,这人就算死上成千上万次,亦不为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