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答应了赵瑛,给郑妘换一个干净一点的囚室,还允许她替郑妘诊治。
门口进来两个士兵,他们抬着用桑树枝和粗麻布制成的简陋担架,把郑妘抬出了这个昏暗的囚笼。
新的囚室有一个采光井,能看到阳光穿进窗口,打在黄泥夯实的墙上。郑妘的眼睛骤然见光受到刺激,泪水毫无征兆地往下落。
这短短的两天因为一直处在黑暗的关系,时间的概念完全被毁,她只觉得每分每秒都是永夜,自己是个再也见不得光的鬼魅。士兵们无视她的呼救与请求,行刑的狱卒像是屠杀牲口的屠夫。
短短两天,她作为贵族小姐的尊严、自持完全被打破,她坚持着的求生欲一点点接近于无,完全不敢想象自己还有见到阳光的一天。
赵瑛从带来的提篮里取出羊皮水囊,还有从东攸侯赏赐中找出来的小木盒,倒出一颗药丸放在郑妘的手心里。
“你发烧了,腿上的伤必须马上处理。”赵瑛说:“这是救命的药,是乌泉城献给东攸侯的,我拿来借花献佛。这药每个人都只赏赐到两颗,要是你有命活着出去,到时候还我一颗。”
郑妘终于提起精神,接过水囊喝了一口。
水囊里的水是洁净甘甜的,和地牢里这些带着排泄物气味的水不可同日而语。郑妘下一刻疯狂地喝水,像一颗旱地里久不逢雨的秧苗,终于盼到一场春雨。
赵瑛看她喝完了水,才继续说:“你不要怕,我要帮你把腿骨接好,否则久了会没法愈合。有点疼,想活命就忍着。”
郑妘愣怔着问:“你会接骨?”
“接过很多次了。”赵瑛轻声一笑,那种张扬的自信弥漫在狭隘的空间里,让人忍不住被她吸引。
这一刻,郑妘、何巡、罗实和几个守卫都把视线聚焦到赵瑛身上。
事实上,赵瑛经常给牛羊接过骨,给人接骨却不多。但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医师不可能下地牢给囚徒接骨,而且蒙昧时代的医师,医学水平甚至还比不上一个久病成医的普通现代人。她如果不给郑妘处理,这条腿拖延下去,放在现代就只能截肢了。
赵瑛用刀割开郑妘的裤腿,取烈酒出来,一手固定住郑妘的脚踝不让她乱动,另一手取酒浇在她的伤口上。郑妘发出一声极力忍耐过后的嘶声。
“忍一忍,很快就好。”赵瑛说。
“你是海岱城城主的女儿,你为什么帮我?”郑妘垂头,“死去的庄琴是你海岱城的族人。”
毕竟现在她的身份是毒死庄琴的凶手,作为庄琴的族人,赵瑛理应憎恨她。
“如果你是无辜的,如果你没有作恶,那你就不应该死在这里。”赵瑛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她已经给郑妘做好了消毒,然后从衣襟里掏出手帕,抬起脸道:“要接骨了,很疼,能忍吗?要不要我让人扶住你?”
“不用扶我,我能忍。”郑妘接过赵瑛给的手帕,卷起来咬在嘴里。
她来到这里以后,没有人想过她是否是无辜的,没有人觉得她不应该死。她的腿断了,她的命很有可能就折在这里,依然没有任何人在乎。
可是赵瑛来了。
赵瑛给她传递的是一根可以做拐杖的虬枝,尽管它盘根错节触手粗糙,但她能拄着它站起来。
赵瑛手下用力,为了转移郑妘的注意力,她一直在说话:“我们是氏族部落送来的棋子,别人不在意我们的命,但自己也要努力活下去。能走的话,明天准备好自己走出这里。”
郑妘一惊:“凶手抓到了?”
“现在还没有。”赵瑛异常平静地说:“但我会让你出去的。”
明明是不确定的未来,从赵瑛口中说出来,却没来由地让郑妘感到了安心。一阵钻心的痛楚传来,郑妘痛呼出声,但她的腿一点都没有退缩。
赵瑛取来竹板,把扳正过来的腿骨固定住,用软布条缠好。手上利落地动作,一边说:“出去之后,你的清白由你自己来证明。”
*
赵真很久都没有睡过这么久的一觉了,全然无梦,无比平静。醒来时,只觉得周身所有的疲劳都一扫而空,四肢仿佛注入了无穷无尽的力气。他躺在赵瑛房间的矮塌上,身上盖着赵瑛的毛毯,毛毯上的熏香是赵瑛常用的白麝香味,温暖甜腻,让人格外安心。
有个女奴守在房里,旁边放着一盘餐食。
女奴见赵真醒来,对他说:“赵瑛小姐去拜会东攸侯了,走之前让我来照顾你。这些食物是小姐赏赐给你吃的,小姐说会晚点回来,让你自行休息,不用等她。”
赵瑛给他的食物是一份黄米饭,饭上浇着喷香的动物油脂,盖着一层切得碎碎的羊杂,装在精致透光的白陶大碗中。还有一杯果浆汁,散发出成熟浆果的甜味。
在东攸侯庄园,这种白陶只有家主和贵族出身的文官才能用,所以这份餐食是赵瑛特意从自己的午餐中为他留开的,那碗米饭她甚至一口都没有动过,就那样完整地留开到现在。即使他的身份只是个女奴,她也给了他完整的尊重。
毛毯上留有赵瑛的香气。赵真不舍又不敢地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她的味道,然后很淡很淡地笑了,坐起来给赵瑛把毛毯叠好。
“多谢你在这里照顾我,我现在很好不用休息了,你去忙你的吧。”赵真对女仆说。
*
赵瑛出地牢时,午后已经过半,落日西沉,白日的暖意逐渐散去。
“要吃晚饭了。”何巡故意挑起话头,悄悄观察赵瑛的表情。他看到赵瑛从地牢出来之后看起来心情就不错,嘴角有轻微的上扬,便他乘势而上说:“入秋了适合围着火炉吃炙烤鹿胃,我那里前几日刚好猎到一只麋鹿,要不要去我的院子一起吃?”
这是赵瑛两天中第一次给何巡展露出笑脸。她那双桃花一般的眸子弯起来,带着少女的淘气和热烈,亮得让人移不开眼。她犹豫但喜悦地说:“确实有点想吃呢,可是今天好累,三公子,我们约下次吧?”
“好、好……”何巡结巴了,“那、一言为定!”
赵瑛似乎很高兴,笑着靠近他一些,伸手似有似无地捉住他的衣袖,“今天多谢你,原来和三公子相处也能这么开心。我要回去了,院子里都是未嫁的小姐,夜晚女子见客不便,公子就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何巡没想到自己就顺着赵瑛替她做了一件事,就能得到这样的回馈,心里别提有多兴奋,连忙给出回应:“好!那我下次有好地方再邀你一起去!”
说完觉得意犹未尽,何巡又加了一句:“你好好休息,明天的擢选不用担忧,不论能不能入选,你都会得到最好的安排的!”
赵瑛含笑与何巡道别,二人走向两个方向。
转身之后,赵瑛面上的笑容立刻散去了。
她还不打算回院子里休息。有一个人,她必须在今晚之前见到。
赵瑛在路上随意拦住一个女官,问她庄园里的其他客人一般都住在哪,女官告诉她,庄园里除了东攸侯就属大公子何珹的院子最大,平时来往的客人都由大公子替东攸侯接待,安排入住在大公子的园子里。
这就好办得多。
赵瑛轻易地就找到了大公子院落里的厨院。
“请问哪一位姐姐是负责给罕答大人送餐食的?”赵瑛笑盈盈地问。
大厨房的女官和女仆们虽然不一定认得她,但她这一身丝织锦缎的华丽衣裳、昂贵的熏香味道,都表明她有不俗的出身,不是她们可以怠慢的人。
马上就有一个瘦弱的女仆向她躬身行礼说:“回小姐的话,是我。”
赵瑛继续展露出她的友好与真诚:“罕答大人更喜爱熟肉,送给他的炙肉要烤得没有血丝才行。”
“是,小姐。”
赵瑛退到厨院外面,打算给自己寻一处藏身的地方。
院子里有储存粮食和谷物的半地下仓库,有堆放树枝柴火的柴房,院子中央放着五口储满水的大缸,这些地方来往的人多,都不是藏身的好去处。
最后赵瑛选择了堆在墙边的空水缸,蹲进去盖上盖子,刚好可以露出一双眼睛,是监视女仆进出的好位置。
不过多久,给罕答送餐的女仆端着一托盘食物走出厨房。赵瑛毫无声息地移开盖子,一个跳跃从水缸里爬出来,悄声跟在女仆身后。
女仆走到罕答入住的院子外时,趁四下无人,赵瑛毫不犹豫冲上前就是一记手刀。女仆马上就晕倒了。赵瑛及时接住她的腰身,把她缓缓放倒在地上,还腾出一只手托住了放食物的托盘。
她换下女仆的外衣,自己穿上女仆的衣服,托起食物起身去找罕答。
罕答的院子里守着罕答带来的守卫,这些人穿的衣服很像神庙里的神职人员,非常有特色,一看就不是何珹或者何巡手下的士兵。所以,这些人都不认识她,更方便她蒙混过关。
赵瑛佯装胆怯,小声问其中一个守卫:“请问神官,罕答大人的房间在哪里?”
守卫不疑有她,直接给赵瑛指出了罕答的房间。赵瑛走进罕答的房间之前,悄悄把自己拿来的青铜匕首放在切肉的餐刀旁边。
她低头走进房间,像个熟练的女仆一样跪坐到罕答座前的矮桌边,为他切肉布餐,然后抱住托盘跪在一旁,像女仆准备迎接主人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