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用”,意思是不用逃。他也不会逃。
是啊,他秦天成生来正大光明,行得端坐得正,从不做违背良心、对不起别人的事,他凭什么要落荒而逃?
应该逃的是别人。
此时秦天成的脑海里,想到的是另外一张脸。
两个人不疾不徐地继续往前走着。没走几步,后面的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正是那个最近令秦天成头疼的张碧昕。
“你们是要回家吗?我能跟你们一起走吗?”一头短发的张碧昕仰脸笑着问。
这女生个头不高,穿着一件红色毛衣外套和一条黑色紧身裤,看上去倒也并不让人生厌。
秦天成表情没任何变化,双目直视前方:“不能。”
旁边的吕鹏飞有点不好意思:“呃,同学,我哥的意思,是我们现在不回家,有点别的事。”
秦天成一记眼刀飞过去,意在责怪这小子多嘴。
“没关系,我正好去前面坐公车,就陪你们走一段路。”张碧昕依旧笑着说。
谁要你陪!秦天成心里冷冷地想。
想归想着,嘴上却说不出。
他一向如此,面对女生,甭管有多不喜欢,也总是无法强硬起来,至多语气、神情更冰冷些,让对方知冷而退。
然而这位张碧昕却不同于常人,对着一尊冷冰冰的神像磨了几年没见效果,竟然还能热情不减。
要不然海文英也不会经常拿这个事情打趣秦天成,让他“看在人家这么持之以恒的精神上,不如从了吧”。
当然,这句话带来的直接后果是,秦天成一整天没正眼看过海文英,连去食堂吃饭都不跟这“坑货”坐一桌。
吕栋在得知真相后,笑得几乎岔气:“哎哟我去……文英……文英……”
摘下眼镜,边去擦笑出来的眼泪,吕栋边用眼镜指着一脸委屈的海文英:“你这货的坑品,哥们儿是真服呀。全天下最了解天成的,怕是除了鹏飞,就是你这个跟他同桌两年的坑货了。我KAO!你居然,你居然——老虎尾巴那是能摸的吗?”
从那次之后,海文英长了记性,见着张碧昕都绕着走。
这自然又被吕栋笑话几天。
秦天成深吸了口气,正要吐出,就听吕鹏飞又开口了。
“那个,是张同学对吧?”吕鹏飞往前探着脑袋,目光越过秦天成,对另一侧的张碧昕道,“我突然想起有个东西落教室了,要不,你还是先走吧?”
张碧昕忙道:“没关系,我可以——”
秦天成已经忍无可忍,粗声道:“我有关系!”
吕鹏飞忙掉转了车头,拽了一把秦天成的胳膊,示意他往回走,又转头瞧着一脸惊愕的张碧昕道:
“那个,张同学,不好意思啊,他今天被别人惹着了,所以也麻烦你跟你们那帮女同学说说,我哥高考前不谈恋爱的。”
说完这话,吕鹏飞眉眼弯弯地笑着,一脸的人畜无害。
张碧昕的腮帮子鼓了鼓,随后现出一抹勉强的笑容:“好,那我先走了啊。”
声音有多苦涩,连秦天成都能听出来。如果不是真切知道对方追了自己三年,听这话以为张碧昕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女生摆摆手,故作轻松地转身离开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秦天成挑着眉梢问。“你落什么了?”
“咳咳,那个,英语练习册。”吕鹏飞说着,抬手挠了挠脖颈。
“在你书桌上。”秦天成语气淡然,“谢了。”
“谢什么谢!我是比你亲弟弟还亲的……”突然意识到不对,吕鹏飞赶紧转了话题,“师哥,我们一会儿去哪里吃饭呢?”
“随便。”
“要不去洛新吧?好久没去了。”
“好。”
日子就这样缓缓滑过。
秦天成越来越忙。
周以检帮他找来了大量的试卷、习题,并没有要求,可他自己是一道题都不想放过。
这样一来,除了足球训练和比赛外,做这些题,就占满他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就连晚自习下课后,他都还要在教室里做题到接近11点。
回到105,往往还要背会儿英语单词、或者文言文课文,才睡觉。
第二天一早5点30又要起床。
算下来,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过5个小时。
但秦天成似乎并不觉得疲累,反倒有点乐在其中。只是连带着吕鹏飞也跟着他少睡。
那小子可不比他,晚上睡不够,白天就容易打瞌睡。
听到吕鹏飞被化学老师点了两次名之后,秦天成就提议自己搬回宿舍住,可这小子哪肯啊,非说自己没事,中午可以趴课桌上眯会儿。
转眼便又过去一个多月。
元旦前,学校接到通知,要求选送作品参加全国高中生艺术创作比赛,形式不限,内容不限,只要能反映当代高中生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或者体现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均可参赛。
教委还特别强调这次比赛奖品的含金量非常之高:
下设特等奖一名,获奖者如果文化课成绩优异,可以得到保送B大的名额;
一等奖两名,奖品的价值算下来可以抵得上一个中学老师两个月的工资。
最重要的是,这次比赛,三等奖以上的获奖成绩都会被记入档案,并在高考时酌情给予不同程度的加分。
校长一下子兴奋起来,要求胡副校长务必全力以赴动员学生们参与,争取能拿到奖项。
事情是绝对的好事,可胡副校长一下子犯了难。在这个以学术为主的重点高中里,搞艺术类的创作,只怕是比足球队更难招募到人选,更别说拿得出手的作品了。
没办法,两个校长一核计,决定指派硬性指标。
于是在临时召集的班主任会议上,只听得一片惨叫之声。
“校长,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嘛!这哪儿行啊!”
“就是就是,咱们一高什么时候出过艺术类人才了?”
“这奖品再诱人,可咱也没能耐拿不是?”
“您说让我们班出个全市第一还有可能,可这艺术比赛,不成不成,那是真不成!”
……
而在这一片鸹鸦之声中,有四五个班主任但笑不语。这其中就有高一二班的马深行,和高三六班的周以检。
马周二人了解清楚比赛规则后,当即离开了会议室。
就这么着,秦天成和吕鹏飞便开始创作参加比赛的作品。
这对于两人来说,完全不在话下。
因此吕鹏飞没当回事,打算拿一幅前些日子的画作去应卯。
秦天成则不同,既然领了任务,他便会认真负责地完成好。
他回了趟“家”,把收藏了很久的宣纸拿了两张到学校。
这宣纸是当年他刚开始学书法的时候,恩师欧阳先生说他有天份,妈妈专门托人从泾县买的熟宣。
总共就10张,生熟各半。他视如珍宝。
书法学成那年,他给欧阳老师交作品兼留念,用掉一张熟宣,后来参加市里的书法比赛,又用去两张生宣。
这次,他打算写一幅小篆,内容是妈妈最喜欢的《兰亭集序》。又想起欧阳老师的特别交待,便拿了两张熟宣回来,以防万一出错。
以防不出错,他更是破天荒把笔墨带进教室,准备趁课间练习。
这是两年半高中生活里,他第一次在同学面前展露自己的软笔书法技艺。因此当海文英看到他笔下那花朵一般的篆体毛笔字时,嘴巴张成了“O”型,半天没合拢。
“我KAO!天成!你还有多少牛X的能耐是我海文英都不知道的?”
“什么呀什么呀?”
前座的史春明听到了,忙回头来看,这一看,那两只好奇的大眼睛,也瞬间瞪得更大了。
同窗两年半,海文英和别的同学一样只知道秦天成硬笔写得极牛,却没想到,他的毛笔字更可以在清水一高封神。
“嘘!”秦天成侧头轻出了一声,示意海文英别过分夸张了。
他这是不得已。
每天中午时间很短,来不及往返学校和住处,等晚自习后再回到105就快是睡觉时候了。
但他又不想失去这次证明自己的机会,这才选择在教室里练字,不料却引起了小范围的哄动。
当吕栋和同桌一起围过来欣赏的时候,秦天成紧抿双唇,索性大大方方让他们看。
张碧昕更是激动地跑过来问能不能给她写幅字,却再一次被秦天成婉拒了。
第二天,楼道里、操场上,学生口中的秦天成,名字前面除了之前的“足球王子”,又多了个“书法大神”。
更有文科班的女生们,为得到他的只字片纸,鼓足勇气,纷纷拿出两年前写好却没敢送出的情书,修修改改,用漂亮的信封装好,托人递进了三六班。
一时间,秦天成的桌兜里塞满了或粉或紫的漂亮信封。
收件人却一概不看,一股脑扔给了海文英:“帮个忙。”
“啊?这,这咋帮?难道让我一封一封拆了看完再帮你回复?”海文英一副被便秘困扰的神情。
“想什么呢?”秦天成斜了同桌一眼,“原路退回。”
翻翻那堆五颜六色的信封,足足有三四十封,大部分都没有写发件人,海文英抱住脑袋趴在桌上,手指在发间抓挠着:“这难道就是大嘴巴的报应吗?”
秦天成唇角微挑,脸上一副“谁挑的事儿谁负责善后”的淡定神情。
他并不晓得最后海文英怎么善的后,但从那以后,他的周围再一次暂时恢复了风平浪静。
趁着周日的安宁时光,他非常仔细地写完了《兰亭集序》,然后坐公车去找到欧阳老师。
看到恩师露出赞赏的表情,秦天成的脸上也少见地出现了笑容。
受他的影响,吕鹏飞也专心绘了一幅新画《秋阳》,打算拿去比赛,两个人在小屋里,拿着吕鹏习之前想要“应卯”的那一幅《追风》对比着。
看了半晌,最后还是一致觉得描绘一群足球少年意气风发模样的《追风》更胜一筹。
跟他俩的作品一起踏上参赛之路的,还有其他学生的大约十几份不同类型的作品。而这些作品的创作者们,有的心存希冀,有的权当是应付差事、完成任务。
只是,不管用心还是随意,不到奖项揭晓,谁也不知道最后哪一个能胜出。
而秦天成和吕鹏飞两人,一向是尽力而为,事过不想,继续他们平淡忙碌的生活。
这期间,清水一高足球队在联赛中的排名一再升高,到了寒假前,竟然刷新了三年来的成绩,进了六强。
与此同时,秦天成又遇到一个困扰自己的新问题——早晨起床时的尴尬一刻。
这样的青春变化从上高一开始就出现了,只是那会儿他一个人睡宿舍的一张床,倒还好。
现在,这情形越来越频繁,又赶上两个人挤在一起,就有些不便。
紧接着,他发现,那小子也开始遇到跟他同样的情况。
要命的是,小屋的床不够大,两人早上无奈地开始比赛谁起床更晚。
然而早操开始的时间是固定的,他俩也不能无休止等对方先起。
再加上,秦天成敏锐感觉到,两个人或多或少似乎都有些奇怪的情绪。这让他不得不决定挑个合适的时间,好再次跟吕鹏飞提出搬回宿舍的话题。
就在他还没找好机会的当口,一封没盖邮戳的信,揭示出另一个被他遗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