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一词,对常人而言总是过于沉重。
董凉菁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这样的词绑在一起。
身为相国独女,生来便尽享荣华富贵,加上天资聪颖,才情横溢,自小便成为皇储之一长公主的伴读,与之是亦师亦友的情谊。
任谁看了,都要叹一声后生可畏。
可谁又能猜到,多年之后的相国之女会变为乱臣贼子,和叛军一起攻破京城。
柳姒瑶的目光好似淬了毒的箭矢,狠狠扎进董凉菁的心口,令她无法呼吸。
董凉菁神色恍惚,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天色阴郁,好似文人墨台打翻,染上些许黑沉,透着股令人感到不安的气息。
烽烟弥漫升腾,血腥味扩散,不知死伤详数。
战争叛乱,时局动荡。
又逢天灾,旱灾四起,百姓颗粒无收。
不知从哪掀起流言蜚语,说当今圣上的皇位其实名不正言不顺,是靠和南方羊喇国联手,将当时皇长女设计害死篡位得来的。
——并且,那时羊喇国要求割地以作回报。
近几年南方战乱频发,几处城池皆被羊喇铁骑踏破,而朝廷却无动于衷。
百姓生活苦不堪言,本就引得人心惶惶,加上这场仿佛看不到头的大动荡,让看似荒诞的流言倒显得愈发真实可靠起来。
于是,传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编成了歌谣,连街边垂髫小儿都在传唱。
虽有文人墨客提出不同看法,但总归还是杯水车薪,淹没于脍炙人口的歌谣声中。
山河破碎,一时间令人看不清究竟孰是孰非。
早在几日前,最新战报传回京城,叛军势如破竹,一路锐气不减。
那时老顽固们总天真以为,神威大将军欧谦悦能折回来将叛军杀得片甲不留。
然而事与愿违,欧谦悦在南方死于羊喇国奸细的暗杀。
大熙国崇文轻武,欧谦悦一死,竟暂时找不到可以堪当大任的将帅之才。
派去对抗叛军的几位将领接连战死,叛军高歌猛进,很快便兵临城下。
凛风吹得战旗猎猎作响,兵器刺入胸膛,鲜活生命不断流失。
血腥味弥漫升腾,让人几欲作呕。
一路疾驰,董凉菁衣袂翻飞,眸色沉郁扫过道边堆积起的人堆,一路往北朝着京城脚下奔去。
她着一袭玄袍,脸颊残留着一道浅浅的淡红,是箭矢擦过皮肤的痕迹。
衣角被洇湿变为更深重的墨色,靠近去嗅还能捕捉到不算浅淡的血腥气。
城门已然打开,董凉菁举起令牌,畅通无阻进入京城。
哪怕负伤,她也并未露出痛苦神色,平静而冷漠地直视前方,眼中唯有远处的宫墙。
将士或是平民,不论死伤鲜活,于她而言,不过是蝼蚁。
天之骄子的目光从不会向下凝视,而是会长久仰望着更高的位置。
战事已经结束,胜负见了分晓,不日京城便会易主。
但这些,对董凉菁而言亦无足轻重。
时隔多日重返京城,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带走长公主柳姒瑶。
汗血宝马被压榨多日,早就疲惫不堪,在离宫墙还有一小段距离时终于忍不住瘫倒在地,粗重呼吸着。
董凉菁甩开衣摆,一步一步朝着宫墙靠近。
她伤在腰侧,许是骨头被箭矢刺穿,一路赶来总是疼痛难忍。
幸好她执念够深,勉强可以忍着折磨赶回来。
往日威严神圣的皇宫此刻也染上几分凄惨,守卫换上叛军的人,无需多言也可以猜到,禁卫军和圣上都已经落到插翅难飞的窘迫境地。
对于当今圣上,董凉菁曾经有过敬仰,得知真相后只剩厌恶和恨意。
大熙国尊崇男女平等,是以太子和长公主皆为皇储,当今圣上排行第三,怎么也轮不到她坐皇位。
然而此人工于心计,以身体病弱为幌子,韬光养晦数年,联合羊喇国细作先后拔除太子和其余手足,最后在一桩贪污受贿事件中栽赃长公主,致使后者入狱惨死,留下一纸血书。
老圣上痛失爱女,被刺激得心疾复发,不久便回天乏力,驾崩归西。
至此,当今圣上顺利登基,开始了长达多年的统治。
她爱民如子,体恤良臣,求贤若渴,颁布了许多益民政策,引得无数有才之士进京面圣,呈现出一派繁荣之势。
如若董相未曾拿出长公主遗物,董凉菁还会一直以入仕为己任。
长公主生母董氏在女儿惨死后便疯癫度日,老圣上死后被丢去守皇陵,没多久便悄无声息死去,是以董凉菁对这位姑母印象不深。
看过长公主收集的当今圣上勾结羊喇国的证据后,董凉菁一把火烧掉了所有赞颂后者的诗章,并且接触到了对方残留的旧部。
与羊喇国合作,无异于卖国求荣,如若后来南方几座城池没有被羊喇国轻易夺去,董凉菁或许还会犹豫迟疑。
可惜圣上终究不是表里如一的贤圣,董凉菁下定决心,和长公主旧部开始准备策反。
但许是走漏了风声,圣上忽然委派她和皇储长公主去南方督察水坝修建一事,并且被后者听到了她和旧部谋划的内容。
柳姒瑶不愿听她解释,连夜回到京城。
没多久,董凉菁便探听到圣上意欲将柳姒瑶送去羊喇国和亲,只为巩固自身根基。
圣上爱磨镜之情,当今皇储皆是从旁支亲王府中抱养来的,柳姒瑶自然也不例外。
失去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长公主,还有长袖善舞的太子在身旁侍奉,圣上正值壮年,毫不担心皇储之事,算盘打得响亮精明。
董凉菁心寒透底,却有心无力,只能加紧步伐策反。
好在,她及时赶到了。
圣上一败,一切都可以回归正轨,董凉菁不在意究竟谁会登上皇位,她只在意柳姒瑶。
她这次回来,就是要带对方离开,高山远水,隐居度日。
至于其他事情,有的是时间向对方解释。
想到心上人,董凉菁唇角勉强牵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她压了压又往外冒血的伤口,眉心拧着却大步流星向前走。
“不好了,长公主上了城墙!”士卒神色惶惶跑过,话音传入董凉菁耳中。
董凉菁心下一沉,意识到什么,倏地侧头看向远处高耸的城墙。
她来不及多想,抢过旁人的马便往回疾驰。
快马加鞭赶至墙下,某一瞬,董凉菁若有所察抬头。
高挺的城墙之上,一道纯白倩影竖立,好似翩跹洁净的蝴蝶。
几个穿着铠甲的小兵离对方有些距离,犹豫着不敢上前。
董凉菁心倏地沉至低谷,她瞳孔骤缩,意识到什么,攥得手背青筋凸起。
她直勾勾盯着那道倩影,对方好似觉察到什么,侧头看来,一张俏丽惊艳的脸庞露出来。
“阿瑶……”董凉菁嗓音低哑,几乎要发不出声音来。
对方理应是听不到的,可像是猜到她在念着什么,脸上闪过厌恶。
“董凉菁,”柳姒瑶嗓音清越,如小石相击,“你怎么敢回京城的?”
她张开双臂:“你低头看看周围的百姓,她们何错之有,要面对支离破碎的日子,她们何错之有,要被迫妻离子散,她们何错之有,要惶惶度日不敢深眠!”
“董凉菁,你看看啊,这就是你想要的太平盛世吗?”
柳姒瑶眼中闪过嘲讽:“或许不是你忘记了,而是我看错人,相信了一个野心勃勃的乱臣贼子!”
董凉菁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她们之间存着太多秘密和猜疑,一时半会理不清,怎么可能靠只言片语便让柳姒瑶重新相信她。
看着柳姒瑶那决然的样子,董凉菁心底升起不安。
她顾不得其他,加快速度往城墙上赶去。
从小便觉得京城的城墙几乎要高耸入云,让人望而生畏。
如今迈着步子往上走,看着似乎总也踏不完的台阶,董凉菁心中焦急更甚。
站在城墙上的下一刻,侧腰传来锥心的痛,简单处理过的伤口撕裂,大汩热血流出来,将玄袍洇得愈发黑沉。
董凉菁眉心紧拧,却顾不得这些,一转不转望着不远处的柳姒瑶。
对方的衣摆被风掀起浪一样的弧度,神色平静如湖泊。
遥遥对望,平静对焦急,干净对脏污。
“阿瑶,你听我解释。”董凉菁朝眼前人伸出手,神色恳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样说着,她还在疾步往前走着,可尽管如此,也仍旧连对方的衣角都摸不到。
看似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哪怕董凉菁碰不到,柳姒瑶也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做出防备姿态:“别过来,别靠近我。”
董凉菁脚步一顿,唇线紧抿。
她好似被驯服了的狼,心甘情愿听从对方的话。
“董凉菁,你好狠的心。”秋风猎猎,柳姒瑶眼睛眯起,如瀑墨发被卷起。
董凉菁眸光一转不转:“阿瑶,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以后我不会再隐瞒你任何事,只是你不要这样。”
柳姒瑶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忽然抚掌笑了起来。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大熙国已经被你搅得天翻地覆,民不聊生,山河破碎,这样的你还怎么能让我相信。”柳姒瑶看着她,“董凉菁,我已经不在乎了,你究竟隐瞒什么,有什么苦衷,我全都不在乎了。”
“事已至此,一切过往全都没有任何意义。”柳姒瑶张开双臂,眯起眼,“你别想再欺骗我,我也不会再相信你。”
她朱唇微启,冷冷说:“董凉菁,我不恨你了,也不爱你了。”
“我希望永远都要再看见你。”
话音落下,柳姒瑶张开双臂,好似蝴蝶成了精,从城墙翩跹飞落。
而匆匆赶到的董凉菁只来得及攥住她的银钗,指尖划过对方馨香墨发,却再也留不住别的。
董凉菁攥紧了银钗,眼底瞬间红起一片。
她想要随着对方一跃而下,却被周围士卒死死压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高墙之下绽开血红花朵。
柳姒瑶的白衣染上绯色,浓墨重彩,绝情冷漠。
这年秋天的风好冷,让人心脏结了冰。
她以这样的方式,向董凉菁心口|射了致命一箭。
董凉菁一夜白头。
好难写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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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Chapter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