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里已然坐着一个人,宋晚对他熟悉又陌生。
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浅显的痕迹,网上新闻里的图片远远不比亲眼见来得真实。
浅栗色的头发稍长,被他在脑后扎成个小团,黑色的宽松深灰色宽松马甲中和了他一身的随性,却不显得沉闷,看着一点不像四十几岁的人,一如宋晚在娱乐新闻里见过的那副成熟儒雅模样。
拿着手机跟人打着电话,眉眼间笑得温柔,唯有此刻眼尾的笑褶才能看出岁月的公平。
他嘴里说着流利的法语,见到他们,飞快的语速停顿了片刻,跟对方又说了些什么才收起手机。
“……你们来了。”柏然晦暗不明地看了眼女孩身后身形挺拔的男人,才把目光落到宋晚身上,“宋晚,对吗?”
他努力地对这个女儿展露亲近的情绪。
叙斯白视线定定落在望过来柏然身上片刻,微不可见地略一阖首,才低声向宋晚叮嘱,“宝宝,我就在隔壁包间等你,有什么就给我发消息,嗯?”
宋晚的思绪还停留在柏然刚刚的电话上,温柔甜蜜的笑那样刺眼。在她贫瘠的法语储备里,他对电话里的人的称呼,翻译过来应该是——
“亲爱的。”宋晚无声低喃。
好亲密,好幸福。
听到叙斯白的叮嘱,宋晚回神,忽略掉不断下沉的心脏闷痛,赌气似的,不去理柏然的那声问好,朝叙斯白勾勾唇,“不用担心我,等结束了我就过去找你啦。”
想到方才柏然脸上的甜蜜和语气的温柔,宋晚自嘲地笑了笑,小声地补充了句,“……或许应该不用很久的。”
叙斯白算不上安心地把门阖上,站在门口沉思了几秒,被手机铃声打断。
“喂?妈。”
温芙听说了宋晚今晚的事,“小晚已经跟人见上面了?”
叙斯白订了旁边的包间,边进去边给温芙说着,“我刚给送过来,她不让我陪着。”
“我煲了些汤,小姑娘估计今晚也吃不下什么东西,你等下给我个地址,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对于母亲的关心,叙斯白勾了勾唇,与母亲极其相似的眉眼里笑意浓浓,“谢谢妈。”
温芙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你从小都没对什么人或者事这么热切过,哪次不是三分钟热度?既然真的认真了,以后总归是一家人的。”
“再说了,我也很喜欢小晚啊,这孩子也令人心疼,就这样也没长歪也是难得,我还担心你会欺负她呢要不是了解你的性子,我就劝着她不要你了。”
叙斯白笑着的眉眼怔松了一瞬,旋即又觉得有些无奈。
“妈,我们会一直很好的。”
*
叙斯白离开后,包厢陷入凝滞的安静。
柏然转了转桌子上的菜,想着自己好歹算是长辈,率先打破沉默,“……听你外婆说,你好像对海鲜过敏?我也是,特意点的淡水鱼,你快尝尝。”
哪怕多有猜想,直到见到的这一刻,记忆里早就模糊了的女婴的模样才被眼前的女生代替。
眉眼与自己极其相似,却多了几分女孩的稚气。
她长得很像他,气质却跟记忆中的前妻极其相似。
难免得,又勾起了一些当年往事的回忆。
前妻的父亲是他的老师,那段婚姻也是在二老的推动下,好像那么水到渠成地结下。
他们最初也曾相爱过,只是,宋绮忆追求安稳,而他有自己的野心和梦想,他渴望让世界看到他,宋绮忆却害怕自己会离开。
宋晚是个宋绮忆故意的意外,直到孩子的出生,宋绮忆或许以为她的生活已经足够稳定,才向他坦白这个‘故意’,还竟然想他去她工作的学校里当一个平凡又清闲的美术老师——普通高中里,随时可能会‘生病’的可有可无的美术老师。
宋晚小声的道谢拉回了柏然的思绪,他看着女孩陌生客气又寡言的模样,一时间也梗住了。
他对她并不了解,连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的都不知道,上次也没有机会向前妻问上一两句,“要不要再加点菜?上次见到你妈妈没来得及问,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就随便点了些,你再点些吧?”
宋晚咬着那块甜腻的鱼腹肉,冷掉后的鱼肉隐隐带着腥味,软滑的口感在嘴里引人发呕。
眼眶莫名酸胀艰涩。
“不用了。”勉强才吃下一口的宋晚直接回拒,低垂着的眼眸黯淡了一瞬,心下叹息。
包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凝滞的气氛实在不适合进食,就连桌上精致的菜色也变得生冷凝滞,让人彻底失去了品尝的**。
不再勉强自己佯装正常着跟他相处,宋晚放下筷子,“外婆说,您想见我一面,是有什么事吗?”
柏然沉默地看着对面埋头吃饭的宋晚,与想象中差别甚大的她,令她来之前打好的腹稿也失去能说的意义。除了干巴巴的关心和问候,好像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
他几乎缺席了她的整个人生,当年离开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团,抱在怀里逗弄也不会哭,反倒会十分大胆地冲着他笑。
他直觉那些他准备好的希望她理解,作为父亲的自己也是爱着她的话语,如果当真说出来,会对她造成伤害。
她过得好像没有他以为的快乐。
打好的腹稿失了效,柏然也一时哑言,“……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没有跟她相处过,小女儿柏灵的性子活泼机灵,还有些被宠坏了的娇蛮,想说什么想要什么都是直接开口的。
但显然,宋晚不是这样的人。
当年那个小小的,被逗弄也不会恼不会哭,反会咧开乳牙刚刚冒出点头的小嘴,朝自己甜笑的小孩似乎经历了太多,脸上平淡到近乎漠然,好像失去了情绪一样。
也不对。
柏然很快否定自己,至少刚才,在叙家那小少爷跟前,她的气息是暖色调的柔和的。
只是那人一离开,就好像把她的色彩也带走了一样。
尽管不后悔自己当年的决定,柏然依旧对这个年轻的孩子十分歉疚。
“您是在愧疚吗?”宋晚能感受到柏然的目光里包含的复杂,但她不理解那样的复杂里,什么是主色?
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宋晚略略皱了下眉,有些说不清的失望。
本来就不该奢望些什么的。
宋晚不想听到他的忏悔。
视线落在餐桌旁灿烂又清雅的花束上,跳过了那个问题,“可以的话,我想听一听你当年离开地那么干脆地原因。”
看见柏然显然没意料到他会这么干脆,终于不再是那副令人生厌的愧欠的表情,宋晚笑了下,终于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抬眼直直地看向他。
“妈妈她情绪不太好,我们很少会提及你。”你没有在我们的生活里留下太多的痕迹。
“但我想,我还是有知情的权利的吧?柏先生。”
宋晚喝了一口水,微微酸涩的柠檬水入口,凉意从喉咙直浸入胃,被叙斯白养了一段时间的胃忽然又隐隐抽搐了一样。
在提醒着她,此刻她的心情并算不上太好。
柏然沉默了很久,久到宋晚快失去了耐心,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有多难以启齿的故事,既然已经做了,为什么又没有勇气向她这个无辜者坦言呢?
她又没有要求他对自己忏悔,如果可以,她只想要他怀着对她和妈妈的愧疚到死去。
可惜,显然,这不可能。
柏然长叹出心头压着的乌云,终于开口。
跟大多破裂的婚姻一样,他和宋绮忆在不断的争吵、冷战中,耐心和感情不断地消磨,最终走上了婚离缘断的结局。
直到前两个月才再次相见。
可他没有想过,居然会是在疗养院里相见,前妻的情况并不算得上好,老师和师母也更是对他怨恨不已。
岸边温婉的娇花,留不住滚滚向前的河水,最后河水汇入江海,娇花只得了个衰败的结局。
这不是他的所愿,在他的人生观里,不可能会有谁真的离不开谁。
‘你要是离开了,我真的会发疯的。’
他以为这不过是宋绮忆为了留下他的哀求。离开的时候,他选择了净身出户,当时的自己几乎算得上身无分文,除了对刚出生的宋晚和自己的可悲,他没有后悔过。
柏然涩然开口:“我给她留下了联系方式,在我出国后,她一次都没用过,后来开始赚钱后,你的抚养费我也有每年让人打到你的卡上。”
“我以为我们是和平离婚的。”
柏然的话渐渐补全了宋晚对他和宋绮忆之间的感情的画像。
真是,老套又庸俗啊,老套到,她似乎没有立场去替母亲憎恨她。
故事太稀松平常,没有宋晚以为的狗血背叛,他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品行恶劣,他只是对宋绮忆没有感情,对她没有感情。
嗓子酸胀得发干,咽一下都干涩得生疼,“那……我呢?”
“你没有想过回来看看吗?哪怕是一眼。”
闭上了热意熏疼的眼睛,宋晚还是没有忍住发问,话说出口便已经后悔。
她何必呢?自取其辱。
柏然到了嘴边的‘你妹妹’及时收住,闪烁其词地解释,“后来我的事业在那边发展起来了,家里有人身体也不好,所以才一直没有回来。”
宋晚没有应声,心底只剩下了对自己的冷嘲。
包间里再次陷入了死寂,宋晚逐渐失去了耐心。
甚是有些后悔今天的见面,哪有那么多苦衷,无非就是自己并不重要罢了。
这对于现在的宋晚,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略开这个话题后,宋晚很是懂事地避开了这些敏感的话题。
柏然不自觉地松下一口气,放在手边的手机响了几声,柏然抬手看了眼腕表,“……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走了,要去赶飞机。”
宋晚心领神会,他还有家人在等着他回去。
紧攥着手,修剪得长度恰好的指甲刺的手心生疼,脸上惺忪平常,“我也吃好了,我送您到门口吧。”
柏然没有拒绝,临离开前,他从兜里拿出来一张卡,“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些年我给的抚养费,你妈妈她都没有动过,密码是你的生日,这个……”
“我已经成年了。”女孩干脆地打断,话里浓浓的避之不及和抗拒。
柏然还想要劝说些什么,视线落在宋晚身后却一顿。
宋晚似有所觉地转身。
紧绷了一晚上的情绪在看到那人背光而来时终于放松,“叙斯白。”
女孩的声音隐隐哽住,叙斯白一下就听了出来。
不显慌忙地快步上前,拉上宋晚的手安慰似地捏了捏,入手冰凉,叙斯白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才阖首向还捏着银行卡的人点头示意,“柏先生,又见面了。”
眼见着两人的目光直接略过自己拿着的卡,被抗拒地无视掉,柏然讪讪地收回了手,“叙公子,好久不见。”
目光被那个俊逸的男人吸引,刚才在包间门口匆匆一瞥,没有细看,现在才看得分明。
他今天穿得没有那天聚会上穿得正式,简单随意的黑灰拼色长风衣内里还搭着件马甲,浅灰色宽松随意的牛仔裤,衬得他浑身气质慵懒随意又不失挺拔。
青年的气质温和并不强势,但却不敢让人侵犯一步,只除了他牵着的女孩能被他容许进入以外,温和之下是锐利的剑锋。
柏然与他接触不多,只是依旧对这人怀着忌惮——
在柏然了解到叙斯白知道他央不住女儿柏灵的央求,替柏灵操刀了一幅画作之后,他就已经后悔做出这么一件给他创作生涯抹黑的事。
所幸叙家这位似乎懒得搭理他的那些不起眼的事。
手机的铃声再次响了几声,柏然知道是在催了,但见着宋晚好奇又疑惑的目光,还是解释了一下,“之前有次聚会的时候,我跟他碰见过。”
顿了顿,看着宋晚的目光柔和了一下,似乎不掺杂任何复杂的过往,“小晚,我是为了自由才离开的。”
“我不喜欢对自己太苛刻,想做什么就去做我才会觉得不枉此生。”
“我不后悔我的决定,我和你母亲无法貌合神离地在一起,只是我们当时太年轻,离开的方式不对才导致了现在的结局。”
“虽然你是意外,但你是无辜的。我很抱歉我好像牺牲了你的幸福,不过我相信……”柏然看了一眼两人牵着的手,坦然地笑着。
“你一定会幸福的。”
见到叙斯白过后,那些黑雾一般隐隐骚动的情绪才褪去。
宋晚捏紧了手里温热的大手,尽管心底清楚,还是没有回应他的话。
她当然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