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一过,就要准备开学了。
陆轻趴在桌子前,与那个极其抽象的年兽花灯面面相觑,最终不忍直视地挪开眼,翻了几页手上的书。
不懂的地方还提笔画了一下,倒也不是对文言感兴趣,只是怕下次写作文的时候还搞不懂语序。
陆轻正吃着桃枝给她切好的水果,那边就有人呈上来一封拜年帖。
“还有人给我送拜帖啊?”陆轻摸摸脑袋:“这年不都过了吗?”
桃枝接过拜年帖,拿到陆轻面前:“应当是李大人的,他每年都捡这个时间送。”
李迟这个名字差点又要被陆轻忘了一遍,她接过来一看,真是篇连笔划都漂亮的文章。
按道理来说,陆轻看了应当头大才对,现在却只想着:“这个格式真规整,哇塞这个状语后置,这个我认得,这是音变构词。”
陆轻顺口问了一句:“那我还得回他吗?”
“您之前都会回。”
陆轻:“……可是我现在这个水平回他会不会很丢人。”
桃枝也羞愧地低下了头。
话题一到这边,陆轻就想起来了:“我有个问题,我之前也不受宠,父皇怎么就能让李大人当我的未婚夫呢?”
“这个奴婢略有耳闻,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桃枝说,“而且李大人那边也是同意了的。”
陆轻在心里抹了把汗,当时陆时月才多大点啊,李迟真的都不会有罪恶感吗……她一边痛斥这个女子嫁人的最低年龄,一边对桃枝说:“对了,李大人当年写的那个什么……白鹤落在荷花上的文章,在哪能看到?”
“几年前的文章,奴婢记得公主的书架上有本书,就收录了当年科举的一些出彩文章。”
陆轻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之后仔细一想,这不就是作文选嘛。
书架上的书她基本没翻动过,所有的书籍都按照分类被陆时月分好,以至于陆轻现在找起来非常方便。
他写大灾后的流民,写京城没有居所的乞丐,写“途有饿殍”和“狗彘食人食”。
可又在最后写:“偶得一梦,水落潭上石,云雾缭绕,莫得其路,闻稚子声,随其后,忽见稚子羽化白鹤,洋洋远去,落池中荷上。”
陆轻的语言比较匮乏,实在没办法说出作者最后一段表达的思想感情的标准答案。
她记得之后陆鸿跟自己说,父皇就是因为李迟这一篇文章才拨款建收容所的,不过最后牵扯出不少贪钱的大小官员,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陆轻叹了口气:“我真的要回他吗?这个得在几个工作日之内写完啊。”
“按照之前来看,通常都是两三天。”
陆轻纠结这个回帖好长时间,打了好几份草稿。
甚至有一份直接破罐子破摔,写的是:“尊敬的李大人,您好!在这里,我将用北方京城口语来给你写这篇回帖,因为白话的使用有助于我们更简单明了地了解对方要叙述的事情,并不是我不尊敬您或是不会写书面语的原因。”
陆轻崩溃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草稿,最后决定去问问别人。
一想到给苏景含的礼物还没送出去,就顺便揣上,带着李迟的拜帖赶过去了。
“怎么还要问我?我不太懂文章。”苏景含诚实地告诉她。
“假的吧!我好几次看见你在看书。”
“我是看书,但读得不精。”苏景含失笑:“是我给你造成了什么会写文章的错觉吗?”
陆轻点点头,苏景含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自己就下意识的觉得她什么都会了。
“不过我知道一句。”苏景含的话刚出口,陆轻就提起笔来等着她了:“叫‘顺颂时安’,放在结尾的,寓意很好,加上现在是冬天,你可以写‘顺颂冬安’。”
于是陆轻堪堪把这个简单的结尾定好了,剩下的时间全在想前面该怎么写。
甲方陆轻提出要求:“你看李大人这个文章,非常整齐,我也要非常整齐,最好在整齐当中能够表达出我本人的谦逊和气质,用词要简单,但是整合起来看又要大气,读起来也要朗朗上口,如果在里面顺水推舟地用上几个生僻字那就再好不过了。”
乙方苏景含并不买账:“不行,您去找下一家吧。”
“算了算了,就简单一点吧。”
光是打这一篇草稿,陆轻就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还得回去自己再修修改改。
苏景含还要留她吃饭,被陆轻拒绝了:“我下次再来吃,我中午的时候就把晚上要吃的菜单拟好了,这会儿估计都在等我呢。”
她摸摸口袋:“对了,给你个东西,上元节出去玩的时候搞来的。”
陆轻手里正是那个用红绳串起来的平安符串:“路过好多庙,就挨个求了一遍,送给你!”
苏景含淡笑着接过来:“好,谢谢你。”
一直到深夜,陆轻才把这篇改了好多好多遍的回帖抄完。
她这一年多下来有意模仿陆时月的字,可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最后给自己定的目标干脆就是“能看就行”。
陆轻写期末作文都没这么认真过,她怜爱地看着自己刚写完的字,只想亲上两口。
唯一有瑕疵的就是陆轻想把草稿都整理起来,发现少了一个全白话摆烂版本,有点惋惜。
任务般的把回帖转交给李迟之后就开学了。
开学第一天的陆轻精神抖擞:“上学,我喜欢上学。”
陆潇潇也很赞同:“我也喜欢开学这几天,先生都讲试卷,不讲新课,非常自由。”
本来那两篇作文都快被陆轻忘得精光,此刻又突然钻进她脑子里,让她不由得感觉非常尴尬。
陆轻突然想到上元节楚先生在对面死死盯着自己的目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不是要帮自己猜灯谜的眼神,是想把自己淹死在护城河的眼神。
“哦,讲试卷啊。”陆轻笑了两声,装作不在意,咬着牙说,“我也喜欢。”
试卷发到个人手里,陆轻瞥了一眼自己满分的数学卷子,又看了一眼自己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评语的作文,最后把作文压在了最下面,只在目光所及之处留下仿佛闪着煜煜光辉的数学试卷。
她片面欣赏,欺骗自己:“哈哈,我真厉害。”
坐在她前面的陆千河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把陆轻的满分卷扯走了,只给她留了两份惨淡的语文作文。
陆轻愣了一下,然后趴到桌子上,嘴里还感情跌宕有起伏地说了两句:“二公主薨了。”
这两句刚好被才进教室的陆祁听到,他凑上来问了句:“谁薨了?”
陆轻把头埋在臂弯里,腾出一只手来举了下手:“我。”
“哦。”陆祁冷漠走开,“走好。”
陆轻抬头:“?”
陆轻:“我死了诶,你应该来我这里哭两声,悲伤恸哭,说‘姐姐,你年纪轻轻怎么就没了,你没了,我可怎么办啊’。”
跟陆轻完全不在同一频道的陆祁冷静问道:“那你现在死了吗?”
“有的人活着,但她已经死了。”陆轻一脸悲痛地指指自己,夸张地叹了口气,“哎,你大抵是病了。”
陆祁不愿意跟她过多纠缠,走到位置上看试卷了。
陆轻高考作文也就是平均分上下的水平,偶尔运气不错才能发挥超常。上了大学就更不必说,什么思修近代史毛概马哲的期中论文,直接翻书抄两句,再添点驴头不对马嘴的自我思想。
总之就是没想到自己毕业了还要为作文发愁。
果不其然,讲试卷的时候,楚先生言语间也是为她发愁:“有的同学,只有写作这一个缺口,可以说是非常偏科了,我做梦都在想她以前那些文章都是怎么写出来的。”
这位“有的同学”很想告诉楚先生自己脑子不好,但是从刚来时到现在,她的“脑子不好论”完全没被楚先生放在心上。
楚凭甚至还时常会幻想陆轻只是最近不太会写,之后肯定会回到原来的水平。
可能这种欺骗自己的方式比陆轻写好作文要管用不少。
一下课陆祁就按捺不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嘴:“唉,我也做梦都在想她以前是怎么装得那么深沉的。”
陆轻团了个上课摸鱼的纸条砸过去:“你就拾人牙慧吧,你老了就到街上捡别人假牙戴。”
陆祁刚要把她的纸团扔了,陆轻就眼疾手快地制止:“诶,别扔,上面可是我摸的大鱼。”
陆祁疑惑地把纸展开,上面赫然是李迟的文章:“这不是你未婚夫写的吗?”
“你未婚夫。”陆轻一把夺过来,“他前几天递了份拜帖来,我给他回帖,想得我差点跳湖。我恨。你说人写作文这种事情是不是得靠一点天赋?”
“那你这种应该算是以前有天赋,后来傻了。”
“那怎么办,我需要回炉重造吗?”
陆祁认真地想了下,实话实说:“只能说有风险,但不是不行。”
陆轻像模像样地双手合十,闭起眼睛:“信女愿用我亲爱的七弟陆祁二十年找不到对象为交换,许我之后的作文如同醍醐灌顶般牛批。”
陆祁:“什么是牛批?”
陆轻:“……”
陆轻:“你最好别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