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晌午,柔和的日光照入水榭,李濬一身白衣,盘坐于蒲团,他本就有着天家贵胄的独特气质,再加上面容过分清俊,便会让人觉得冷漠疏离,不敢与他过分亲近。
但李见素知道,李濬不是一个冰冷的人,只是他的遭遇,让他不敢再随意相信任何人。
与武宗不同,李忱登基以后,即刻立李濬为太子,他是一众皇子中才德最为出众的那个。
皇上向来勤俭,他在登基之后的第一个寿辰上,以身作则,并不铺张,只在那宫中设了家宴,到场之人皆为皇室。
内侍端来一壶酒,此酒为皇上当年在府邸时,亲手酿下的,只此一壶,如今他成为天子,再看见时,心中不甚感慨。
“朕当初在府邸,没有旁的嗜好,独爱饮酒,如今朕是天子,倒是许久未曾畅怀过。”
皇上说至此,端起酒壶自己倒了一盏,拿到唇边,忽然想到什么,又将酒盏搁了下去。
皇上提议,要众人来猜,谁能说出这酒的味道,这酒便赏赐给那人,不论男女,不论尊卑,在场众人皆可。
没有人喝过皇上亲手酿的酒,怎么能说出它的味道,一时间无人敢试,还是李忱身侧的马常侍福了福身,上前斗胆猜这酒是辛中带甜。
皇上笑着摆手,说他错了。
马常侍一开头,殿内众人才开始纷纷猜测,不论皇子还是公主,甚至连某个妃嫔身后的宫婢,也站出来猜,场面甚为热闹,猜什么味的都有。
有那平日聪慧的,称这酒先苦后甜,寓意皇上曾经辛苦,后来苦尽甘来成为天子,可即便如此,皇上还说不对,他脸上笑意未减,眸中却多少难掩失落。
直到李濬开口,“此酒先苦,中甘,回味为涩。”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立即噤声,不安地朝上首看去,皇上面上也是一滞,然顷刻间便朗笑出声。
众人以为成为天子便是甘,却不知身为一国之君,肩负重责,若有一丝行差出错,便会落入史书,被后人口诛笔伐,他守护的从来不只是国土,而是这片国土上的每一个百姓。
此等重任,怎会是甘甜,这是日后每一步都要反复思量,背负国之命运的艰涩。
这壶酒端来李濬面前,父子二人举杯共饮。
可正是这壶酒中,被人下了剧毒。
天子入口之物,皆会有人试毒,可这壶酒里的毒,量多才会见效,皇上只饮了一盏,略微有些头晕,只以为是酒精作用,并未多想,李濬却是三盏之后,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李濬昏迷不醒,整个太医署费尽心力也只是暂时将他命留住,眼看他一日比一日脉象薄弱。
皇上诏令天下名医,凡有能者,皆可入京,赏银万两。
这当中有位医者,自己无能为力,却是提到一人,那人乃江湖游医,道家出身,名为不问散人,医术甚高,擅长针灸,传闻有人服用砒霜,都能让他起死回生。
皇上立即派各地官员去寻这不问散人。
而这位道者,正是李见素的阿翁,被茂王推举入宫,为李濬医治。
那时阿翁道:“脏器之毒很难排出,但可先逼至足下,尚可保命。”
皇帝早已顾不得其他,连忙应允。
阿翁布针的医术的确高绝,只不至十日就稳了李濬脉象,可他的这双腿,无法再行走。
“其实翁翁觉得,太子的腿,也是能治的,就是想要彻底治好,少说也要七八年。”一日夜里,阿翁揉着额头与李见素道。
“那阿翁告诉今上了吗?”李见素问他。
阿翁没有回答她,只望着屋外夜色,长叹一声,“没那么容易。”
年少的她当时只是觉得阿翁有些奇怪,却并未多想,反而还鼓励道:“那阿翁可要加把劲,好好想想怎么医治。”
阿翁收回目光,笑着在她头上拍了两下。
阿翁的突然离世,让李见素悲痛之余,再度思量阿翁的话,才知在这座皇城中,不容易的不是治病。
那时李见素刚至十三,她提着阿翁的药箱,跪在殿中,对皇上与张贵妃道:“求陛下允民女为太子医治。”
当初事关太子的腿脚,每次施针,屋中只留近身侍者与阿翁,李见素到底是女子,年岁不大也不得入内。
所以乍一听她此举万分荒唐,可旁人不知,阿翁每次回来后,会指着那图册与她细细讲解,手把手教她如何施针。
此时的李见素年岁不大,却已经习得阿翁针术。
“阿翁教过我,我真的可以的。”李见素叩首道。
“你可是女子,你怎么能……能碰……”张贵妃没有直说,但李见素也听得出来她话中之意,那人是男子,又是太子,伤处又在腿脚。
“阿翁曾与我说过,我是医者,只问行医之事。”李见素回道。
张贵妃欲言又止,“不,你年岁还小,你不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你日后若是长大,此事传了出去,你、你……你于女子身份,该如何自处?”
李见素再度叩首,稚嫩的脸上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平静,“阿翁说,医者,不问男女。”
那日李濬屏退众人,房中仅剩他与李见素,一个时辰之后,合了药箱。
李濬坐在榻上,朝她拱手,“日后,求医者治我。”
此后,皇帝对外下令,夸她聪慧懂得医理,让她跟在太子身侧,替太子调理饮食。
对内,只有皇上张贵妃与太子三人才知,她一直以来按照不问散人的布针法子,在日日夜夜为太子施针治腿疾。
能有如此心性的君王,怎会猜不出那不问散人为何离世,所以唯有此法,才能护住李见素,才能留住唯一能治李濬之人。
至此,李见素与李濬,只是医患,不是男女。
水榭中矮案几上,燃着一根香,这香还是李见素出宫前,特地为李濬调制的,里面加了静心安神的草药。
此刻香已燃至过半,远处湖畔石廊上的李见素却未曾朝他走来,只在听他出声唤了一句之后,垂眸向这边行了一礼,便迟迟不肯过来。
以前不会这样的。
李濬抬手掐断那缕青烟,指尖的灼烧感让他忘却了方才涌出的那股情绪。
他再度抬眼,看向那清丽的身影。
的确,是该不同的,她如今已经成亲了,就如前日里她与李湛时,阿娘与他说的那样,见素出宫后不能再医治他了,他们不再是医患的关系,而是男女,男女之间该有别。
李濬搓掉指尖灰尘,垂眸轻蹙眉宇。
不,这样的话并不全对。
她如今是唐阳公主,是他的妹妹,哥哥与妹妹坐在水榭中相谈,有何惧怕?
这般想着,李濬再度看向不远处那个身影,温笑着再唤出声,“素素,过来。”
说罢,湖面扬起一阵微风,李濬咳了起来。
这么多年的习惯,让李见素一听到李濬咳嗽,就会心里一紧,她下意识动了一下腿,可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园口的方向,她探头张望,问赵内侍,“世子怎地还未过来?”
赵内侍道:“奴婢也不知,许是因为圣上那边还有事要交代,就来得迟了一些。”
水榭中咳嗽声还在继续,李见素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提步朝李濬走去。
她规矩行礼,他一如从前,冷厉的眸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柔软,他挥了挥手,示意她上前来坐。
矮长的案几旁搁着两张蒲团,李见素跪坐在他左侧,比右侧的那个蒲团远了半米距离。
“怎地几日未见,殿下气色这样差?”李见素一进水榭,就发现李濬神色疲惫,眼下还隐隐泛着乌青。
“忘了?”李濬朝她笑道,“应叫我阿兄。”
李见素乖巧颔首,“阿兄,怎么咳起来了?”
她记得就是三日前,她还未成婚的时候,给李濬把过脉象,虽心有郁结,但脉象平稳,不至于如眼前这般气色。
一旁赵内侍倒了茶捧到李见素面前,“哎呦,公主是不知道啊,咱们殿下这几日几乎夜夜未眠。”
李见素疑惑看他,“为何,不是给了安神的方子吗?”
李濬挥退赵内侍,怨他多嘴,转而对李见素道:“只是你不在,有些不习惯罢了,无碍的。”
李见素这些年,每日都要给李濬施针,早中晚各一次,一次便是一个时辰,夜里这一次,很多时候李濬自己都睡着了,连李见素起身离开都不知。
如今她不在,他总觉得身旁空得厉害,就好似整个屋子都变得空旷起来。
“阿兄知道的,你腿脚上的经脉已无大碍,日后都不必再施针,只需每日按压穴位,多去练习行走,总有一日能起身而立。”李见素所言不假,李濬的腿从医理上来讲,已经恢复,只是他这么多年长时间未曾行走,如今同那婴儿一般,需要慢慢练习,这个过程很辛苦,但不得不做。
这些李濬都知道,其实早在李见素快要及笄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她施针的医术不比不问散人差,她总有一日会医好自己,而那时以她的年纪,不能再留在他身侧,所以李濬才会赶在她及笄之前,求到张贵妃面前。
张贵妃以为,他是要来求娶李见素的,张贵妃都做好了应允的准备,她不在乎李见素是何出身,在她眼中,李见素医治自己的儿子,又医治自己思虑过甚留下的头疾毛病,这个人便是她张蓉的恩人,如果真能留在李濬身边,她反而安心了。
可李濬却说,他求她收了李见素做义女。
张贵妃当即愣住,“你当真这样想?我以为这些年你多少待她……”
“阿娘莫要再说,”他冷冷地将她话音打断,“那些话说出口,便是对她的亵渎,也会证实谣言,这于她而言,不公。”
李濬似是对张蓉说,又似是在对自己说,“我同她,从来只是医患,若问情意,可为兄妹。”
这是他替他们想过的,最好的一个结果。
李濬重新点燃面前的香,闻着这个味道,再看着李见素,心中那些郁结似乎得到了短暂的释怀,仿佛一切未变。
“他待你可好?”李濬问道。
李见素“嗯”了一声,“阿兄不必挂心,世子待我很好。”
李濬没说话,抬手去拿玉盘中的牛乳果子,心里却不由想起方才李见素站在石廊那头,不愿过来的谨慎模样,如果当真李湛很好,她为何会这般顾忌与他独处?
“阿兄咳嗽,不要吃牛乳。”李见素关切出声。
李濬的记性这样好,怎会记不住这些叮嘱,但他这样做,不就是为了看她为自己心急蹙眉的模样么?
“好,我不吃,你吃。”李濬拿着牛乳果子递去给她。
李见素又是犹豫了一下,半撑起身,朝他靠近,摊开手掌。
牛乳果子落下的时候,他抬眼看向她,却不知石廊那头,闯入了一道身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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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