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舒妤记得,她和她妈最后一次谈话是在高三上学期末。
她放学回了家,爸爸不在,只有妈妈坐餐桌边摘菜,没有开灯。
客厅显得有些昏暗,周舒妤尝试去开灯,灯泡一闪一闪的,照的房间忽明忽暗,人的心也跟着不安。
“妈,灯泡坏了吗?”
周妈没回答她,只是木着脸,处理手上的菜。
摁灭了灯,再开一次,依然是闪烁的灯光。周舒妤感觉有些晃眼,最后还是关了灯,让客厅保持昏暗状态。“那等爸回来,让爸修吧。”
说完这句话,她本来要回房间里写作业的。
周妈的动作却忽然停下,声音就像崩断的琴弦:“已经坏了的东西,怎么修都没有用。”
周舒妤愣了一下,没有听懂她的话,但感觉似乎有深意,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妈的情绪不是一天两天的不稳定,总有几个日子妈就像暴风雨一样,让这个家都乌云密布。
“……”她没打算接话,准备若无其事地走进房间去。
但就在她转身一瞬间,周妈在身后幽幽地出声。“舒妤,你在学校是不是谈恋爱了?”
周舒妤错愕地转身,她的第一反应是想要否认,但是周妈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千年僵尸。
那样的腐朽,而又充满了压迫力。
她已经没有说谎的必要了,以她对她妈的了解,如果她真的怀疑某件事情,她一定会调查清楚,而一旦她调查清楚,你再去说谎,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任何逃避的话都是狡辩,只会更加激怒她而已。
周舒妤低下头,选择了默认。
周妈慢慢地走过来,对这个不听话的女儿,失望到了极点:“你这个下贱的胚子,就这么急不可耐吗?高中没读完,就想着跟别人谈恋爱。”
难听的话,侮辱性的称呼来自于她的母亲,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身心。
“你告诉我这两次模考,你考差的原因是因为那小子吗?”
“……跟他没关系。”
“没关系,那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为他说话。”
周舒妤知道这一场对话已经必无可避了:“我不是在替他开脱,我是在说我自己不够优秀。那你从小告诉我,自己做的事情不要把责任推给别人。我是谈了恋爱,但不是因为谈恋爱影响了我的学习。我还是那个全力以赴的周舒妤,我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
她这么开诚布公地,说出的这些发自内心的话。周妈只是冷笑着去听,冷眼着去看。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迷惑了你,他的成绩比你更好?”
周舒妤摇摇头。
“他用大把大把的钱去收买你?诱惑你的虚荣心?”
还是摇头。
“哦,那我知道了,他有一副好皮囊对你说了一些好听的话,你就挪不动步了?”
“……他是一个挺好的人,我喜欢……”
那么多话周妈都无动于衷,唯独周舒妤说出“喜欢”两个字的时候,她妈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你才多少岁,知道什么叫做喜欢。”
挨了掌掴的周舒妤不觉得痛,只觉得恨:“我自己的感情我自己还不明白吗?难道我就不配拥有一件我喜欢的人吗?”
她妈妈比她更加声嘶力竭:“你当然不配!你的命是我给你的,你现在身上穿的衣服,嘴巴里吃的食物,住的房子无一不是我给你的,现在我把你送到学校里去读书,希望你考一个好的大学,而你就这样回报我?”
说来说去,还不过是钱的问题。没有什么所谓的母女感情,她们两个就是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
“如果你要说的只是钱,我长大之后工作了会还给你的!”
“怎么还就凭你和那个小混混在街边乞讨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什么样的一个人在一起。周舒妤你这是自甘堕落!”
贬低了自己还不够?还要把李东城也踩到尘埃里吗?他什么也没有做错,只不过是跟她谈了个恋爱而已。
“李东城没有你说的那么差,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好,他对我有多好,他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
“爱你还是爱你的身子?你告诉妈,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上过床了吗?”
“李东城不是那种人!”
“好,你说他爱你,那他给过你什么?他能给你什么?给了你一切的人是我,是你妈妈,这个世界上你唯一要报恩的就是我。”
周舒妤怒极反笑:“你是不是以为你只给过我幸福?你给过我的痛苦,你自己有衡量过吗?我不是你的一个玩偶,我是一个人,我有自己的感觉,自己的喜欢,我不会受你操控一辈子的!”
“鸟要长大了,不折断翅膀管不住了是吧?好啊,那你飞出去吧,我看你能飞多远,我看你离开了我,能有多幸福,滚啊滚出这个家,以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周舒妤捡起地上的书包背上,真的跑了出去。她身上没有钱,也没有朋友,手机里唯一能打的电话,就是给李东城的。
她背着书包在街上走,走到12点。才忍不住给李东城打了一个电话,李东城听她说跟家里面的人吵了一架,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让她今晚去他家过夜,她不想以这样的姿态见到李东城的爸妈,没答应。
李东城就偷偷溜出来,陪着她在宾馆住了一晚。
早上的时候她和李东城去吃早餐的时候,碰到了出来找周舒妤的爸爸,她还是被迫回了家。
但这一次回家的时候,冷静下来的周妈没有发脾气,而是说吃完饭带她去客运站坐车。
她以为自己要被抛弃,或者送人了。
吃午饭的时候,眼泪不争气地流到了碗里,但还是一口一口地吃完了,没有求饶。
坐上去H市的客车。
周妈说的第一句话,就令周舒妤很震惊:“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亲生爸爸是谁吗?”
客车很慢,路途很长。周妈把自己的故事絮絮道来。
“我自小没了妈,只有一个生病的爸,该懂的道理没人教我,女孩子该吃的苦,我都吃了一遍,尤其是爱情的苦头,我这一辈子已经吃够了。
二十几年前,村里来了一个俊后生当干部,待人接物都和村里其他粗鲁男人不同,他见我一个人照顾瘫痪在床的父亲,又要去田里忙活,时常来帮衬我,久而久之,两个人就有了感情。
我们在晚霞烂漫中散过步,也曾在稻田里看过满天繁星。你们青年孩子爱做的事情我们都做过,一个男人能对一个女人说的最好的情话,他也对我说过。
他说他要娶我,给我一个家,照顾我一生一世。我信了,跟他歇了。
可后来呢,他一声没吭就走了。
我傻傻地等,等到肚子大了,爸也被我气死了,还等不到他的消息。
我挺着大肚子去县城找他,半路生下了你,因为没钱给医药费,我抱着你连夜从医院跑了。这就是没钱的可怕呀。”
“……后面你找到他了吗?”周舒妤问。
“找到了,怎么没找到?但还不如没找到,我宁愿他死了,我找到的是一座碑也好。至少证明我当年没有看错过人,我也从来没有被人辜负过。
他在县城结了婚,有了孩子,我抱着你去找他的时候,从白天等到夜晚,终于看到了那个负心男人,扶着他怀孕8个月的老婆回家。”
“周舒妤,你要记好了。”这一次周妈没有再说,那句老掉牙的你要争气。“你的亲生爸爸叫周方生,他有一个老婆叫舒文静,他唯一的一个女儿是他们爱的结晶,叫周舒。没有你的位置,也没有妈的位置。”
“我一生被他害了,未婚先孕,名誉扫地清白也没有了,徒劳地看着别人新婚燕尔。妈不骗你,妈动过死的念头,当时我抱你已经走到了江边,水也漫过了膝盖,但知道妈为什么没有死吗?”
面对周妈的深沉殷切眼神,周舒妤知道那个原因是因为自己。
“能死的话我早该死。没死我就想着,我要争一口气,告诉别人我也能活好,我的女儿也能活好,就算没有爸爸,她也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差。”
她们在H市的客运站下了车,一路问人,一路走路,连摩托车都不舍得坐。
也是那个时候,周舒妤才知道自己的亲生爸爸周方生是H市的市长。
他们一家住在富人区,根本就不是他们这种平民能靠近的地方。就站在街口远远地看着,周家的人开着黑色的小轿车进入豪华别墅,里面还有小花园。
周家的女儿周舒,刚上完芭蕾舞课回家,抱着一只白色的博美狗,她扎着高高的马尾,无忧无虑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她妈妈舒文静就算是在家里,也穿得很正式,随时可以参加晚宴的样子。家务自然不用她做,家里好像有两三个保姆忙来忙去。
当办公回来的周方生,坐着公务专车回来,西装革履,英勇之姿过人。
天理昭昭,朗朗乾坤。
好人没有好报,坏人没有恶报。
只有贫富差距巨大的悬殊,只有下位者卑微的仰视,和上位者残忍的怜悯。
周妈使劲推周舒妤,“你爸来了,去喊他呀,去啊,你不愿意待在我身边的话,就去求他。”
原本看得呆愣,不知作何举措的周舒妤,此时从茫然之中伸出一股莫名的愤怒,那是自尊心被刺痛的愤怒。
她摇着头,紧咬嘴唇,试图忍住眼泪。
直到被她妈妈推倒在地。
引起了周方生一家的注意,他们投来关切的眼神,也许想着这是一场闹剧,也许是疯子。
敏感自尊的周舒妤,没管自己膝盖和手臂上的擦伤,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她其实完全继承了她妈王若梅那种疯狂的自尊心,就算知道那是错的,那很可笑,但她还是要坚持。
周妈在路边找到她,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你想好了吗?跟我还是跟他?”说着森然一笑:“虽然你选他,他也有可能不要你这个野种。”
她的命运已经被决定好了,不是吗?
周舒妤红着眼睛,喊了一句:“我只有一个爸爸,他叫李民富!”
读书还是谈恋爱。
读书。
周舒妤最终还是选择回归她妈的五指山。一路上听着那些所谓的大道理。
“想生活得轻松一点,靠男人不如靠自己,你要是像你妈我这样信了男人的鬼话,就是把自己的一辈子毁了,哭瞎了眼睛也没地方去说。”
“周舒妤,你听到妈在说什么了吗?”
“……”
“男人是靠不住的,高中这点小情小爱也不值钱,不仅对你,对他也是这样,不要在关键时期出错,把自己一生的前途都毁了。妈能理解你读书苦,读书累,沉迷在温柔乡里是很幸福,但这只是短暂的,你是真的想高中毕业就结婚吗?20来岁就挺着个大肚子,在家里带人。到时你想选择别的生活,还有机会吗?不要把命运交在别人手里,你要自己努力,你要自己争取。”
那些漫长得像是没有边际的对话,让周舒妤发自内心地疲惫,然而一整天发生的事,让她不可能再无动于衷:“……我知道了,我会和他分手的。”给出一个满意的回答。
闻言,周妈很高兴。但是为了确保周舒妤在最后一段时间,不受到任何人的干扰,她还是打算给周舒妤转学。
这个选项,周舒妤也接受了。
后来的后来,这一天的记忆也开始模糊。只有一件事情,周舒妤一直记得,她们坐晚上的客车回去,车开之前她们在车站外的一个小饭馆,吃两块钱的云吞。
味同嚼蜡本来已经很痛苦了,吃到一半才发现汤底有一只黑色的大蟑螂,还在里面游泳。
周舒妤一时恶心,对着垃圾桶,想吐却吐不出来。
她妈妈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店老板吵了一架,然后拿着20块钱的赔偿,拉她坐上了回家的客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