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来的那一天 第9章 09

观众哗哗啦啦退场，一盏一盏灯熄灭，陷入寂静与黑暗的演艺厅，藏在座位底下的栗婷探出脑袋。

始终明亮的眼睛仔细地留意了留意四周，确认过确实无人后，才完全探出身体，大汗淋漓，耳边似乎还传荡着舒若晨的告白，额前脑门贴着被汗打湿的头发，“呼呼。”伸手拨开湿答答的发丝。

忽然头顶上冒出一只修长的手，小心翼翼接过她的湿发，轻轻放到耳后。

栗婷实在震惊！呼吸一窒、意识停顿，无措的手指呆呆悬在半空中。

“怎么？傻眼了？”舒若晨翻过座位，轻巧地跳下她面前，跺跺实地，俯身对视栗婷的瞳孔，“以为我猜不到你会躲在这里？”

“还以为能骗过我，对吗？”他摊开手掌，示意栗婷放上手，“不需要出来吗？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腰会很酸吧，嗯？”

“……”栗婷咽了咽口水，慌乱地收回眼神，想无视他，靠自己爬出来。

可是舒若晨“狡诈”地挡在前面，一副看戏脸，栗婷最终还是窘迫地放上了自己的手。

皮肤与皮肤相触，温热得发烫，轻微的摩挲勾起酥酥痒痒，像一阵电栗传进栗婷的身体，狼狈脱身，栗婷松开手，舒若晨瞬时加重了力道，紧握住她的手。

“为什么，你不出现？”

温柔带点诘问的目光灼热地投在栗婷身上，受伤的语气惹人相怜，多份搪塞的腹稿失了效。

“但其实你，也全部都听见了……”

手指相绞，沉默地掐着肉。平静的大厅似乎连心跳声也能回荡，砰、砰、砰……

“你明明可以答应我。”舒若晨伸出手，温柔地替她撩开险些扎进眼睛的发丝，指腹触及栗婷滚烫的耳垂，顿了顿凝固，深情注视她。

雨水噼里啪啦、雷电雷鸣电闪，蓦然照亮整个大厅，栗婷泪水盈眶的眼睛，和捧起她脸颊的一双大手，各自伤情无言。

冷意渗入空旷的世界，栗婷跌坐在地上，手摁在更加冰凉的瓷砖，趁世界恢复漆黑，敛下眼睑，掉落一滴泪，砸在舒若晨手上。

“我是可以。但我不能。”

“对不起。”

“唰唰唰唰唰”的暴雨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雷声、电光、大风，远处发狂打转的树枝，舒若晨脱下外套，包裹起栗婷身体，不知从哪掏出的一把黑伞强行塞入她手心，“不管怎么样，照顾好自己。”

气氛不欢而散。栗婷怔怔注视着夜幕雨中，孤身一人淋雨离开的舒若晨。

恍然片刻打开伞，抓住他的外套，“噔噔噔”小跑追上他，伞面盖过他的头顶，关切的目光在意他，却在舒若晨看过来之时猛地低下头，故作淡定，“顺路，一起吧。”

舒若晨看着栗婷努力踮起脚尖的可爱模样，沉默不语地淡笑，接过伞柄，“我来拿吧，既然顺路，那我送你回去。”

“呃……”栗婷犹豫了几下，想说虽然顺路却也不是这么个顺法，但话迟疑几秒，还是同意了。

因为舒若晨的确没有第二把雨伞，而她，也确实不希望他淋雨回家。

并肩无言的深夜，孤独的手掌几次三番，试探性地想牵起另一只同样孤单的手。

纠结、忐忑地失败了几次，每次都尴尬地举起伸展一次，雨水打湿舒若晨侧边肩膀，“你能不能别乱动了？你靠外边的都淋湿了。”栗婷忽然出声。

“你关心我？”嘴比脑子快，反应过来时早已来不及。

栗婷愣了两秒，然后用微乎其微的音量承认，她知道舒若晨能听清，“对。关心你。”

再继续用略显不安粗糙的理由找补，“因为，因为你是我的同学，有同学之间的友谊。”

喜悦又苦涩的杂陈笑容浮现在舒若晨脸上，恍惚着用轻佻的语言故意反问栗婷，“这次怎么不是因为我长得好看了？难道是我……”尾音渐轻，轻掷入静夜中，丝线牵引栗婷的思绪，在愈黑的另一端世界。

“啪！”

“你到底在做什么！！”女人尖锐的哀嚎突然碎开在静谧的深夜。

栗婷下意识抖了抖身子，忽发现原来他们已经接近她那不堪的家庭。

空气里浓郁的血味，月光斑驳的水泊中鲜红染成的小溪汩汩地流过他们脚边。

隐隐的糟糕和不安一点点放大，吞噬栗婷眉心，“你走吧，我要到了，你快回家吧。”

“还差一点路。”舒若晨答。

栗婷很急，想着其他理由劝他离开，拽住他努力拖延速度，完全忽略了舒若晨竟然清楚她家地址的不对劲。

——“不行！不行！”女人惨厉的尖叫一声比一声重。

可舒若晨却似无闻，栗婷实在捱不住这份煎熬，拉停他，“我想起来我还有点其他事，先不回去。”说完，没等舒若晨反应，闷头跑出伞外，直接顶着雨开跑。

方向是偏移的，舒若晨盯着目送她远去，伞面蹦落的雨星跳上他手背，耳边时不时的女人悲泣和空气里繁重的血腥，格外突出、明显。

栗婷跑进错误的小巷，放轻脚步灵活地转过两个拐角回到正确的道路上，往回看，淅淅沥沥的雨幕里，昏暗的后方已没了舒若晨的身影。

低落的庆幸。

肮脏不堪的事情不该被他看见，栗婷私心。

头顶落不断的雨水哀切地浇透了她，沉重逃避的步伐逐渐往注定的方向靠近，被逼无奈，天才之名加身的不得不耀眼，为了摆脱食物结局不得不逼迫自己耀眼。

堪比天威的父权下社会，每条路都是被铺好的走向，一眼就能望见结果。所有人都是这样，所有人都在恭喜，在栗婷破格进入阵雨二学的那天。

走了数次的路，逃避盖过平静变得尤为迫切。

女人的声音是姨妈小草的，亲切熟悉的嗓音狰狞尖锐难忍，铺天盖地的大雨企图掩下痛苦和不安。

栗婷不知道小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心头的担忧愈渐凝重。

脚边积攒的血河越来越浓郁，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向下，无数雨水混入，无济于事效果。

“到底发生了什么？”栗婷眼睑颤抖，抖动着声线寒冷的轻轻疑惑。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有这么多出血量？

路仿佛已走到了尽头，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确定地自不远处的阴影里传出，栗婷从随身背包中掏出手电筒。

啪嗒。

微弱的光芒，笔直的光束照向声源，一团蜷缩的身躯埋着脸，被光惊扰到，颤颤巍巍地举起脏兮兮的手挡住脸。

乌黑秀丽的长发混入血污一根一根披在面前，滂沱的雨击打着那人薄弱的后背，击穿之势，栗婷收起手电筒，快步跑到那人跟前，有意忽略人手中血肉模糊的块状物。

“姨……姨妈。”轻唤一声根本没反应，栗婷提高音量，“小草！”

魔怔般的小草猛地惊醒，满口浆糊的血和肉混作一谈，瞧清是栗婷，茫然涣散的瞳孔顷刻聚集，盈满泪，一张嘴血水溢出嘴巴混合糜肉，冲鼻的血腥味和臭味挟持神经，根本控制不住地满口吐出，“呕。呕。呕……”

“栗婷，大宝贝。”小草张嘴便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比天上的闷雷还猛，哭得好像是自己被人撕开肢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窒息般喘着粗气，哭得山崩地裂、钳骨缠和怪物都不敢靠近。

栗婷似乎也被感染上了这份情绪。

“大宝贝、大宝贝，怎，怎么，怎么办，我吃人了，你父亲，你父亲还会要我吗？”

“他会不会把我也吃了？会不会啊？会不会……”忽而十分惊惧地死死扒住栗婷，力大如牛，掐得栗婷两肩膀生痛。

眼泪和雨水冲洗着她身上的血，却始终去不掉那股污浊的腥臭。

栗婷没说话，不知道怎么说，更不知道怎么劝。

不知道姨妈小草行为出离的原因，更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

只能无济于事地举起已经湿透的背包罩在小草头顶，表达聊胜于无的关心。

伸出手轻轻地抚慰小草佝偻的后背，肉肉的手感却像泄了气的皮球。

很寻常的行为，可以说只是举手之劳，可小草却结结实实地愣住，止住哭哭啼啼的抽噎，毫无征兆地放肆大哭起来，孩童般嚎啕大哭，“从来，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

“栗婷，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了。”

“其实我们都不该，活在这里，对不对？”像溺水的人迫切地希望抓住一根稻草。

“人……怎么能吃人呢，人怎么能吃人呢？”呢喃着，怔怔起身，腿软跌倒两次，砸起高高的清水。

栗婷忧心小草状态，无意瞥见她藏在之前蜷缩湿草垛里的人体组织。

体内雷声轰动！脑花炸开，耳廓灌入鸣音，阵阵不得宁——

小十八！！

孩子毫无生气的面孔，流尽血的苍白，残缺的脖颈连着脑袋，瞧着应是从心脏部位被活生生撕开的。

“我以后也要像婷姐姐这样！”奶声奶气的豪情壮志还历历在耳，许多姨妈其乐融融的场景。

栗婷恍惚地直起身体，踉跄地颤着后退两步，回头紧盯雨中失心疯的小草。

“哈哈哈哈哈哈……栗婷，你想不到吧？我居然敢吃了小十八……哈哈哈哈哈哈……”暴雨中张开手释放的小草，第一次把心里话字字泣血地倾诉于这个世界。

在这个静谧无声的夜晚，在栗婷面前，在即将触及自己结局的人生时光。

“栗婷！凭什么就只有你父亲可以吃小孩！我偏也要尝尝看味道，哈哈哈哈……”

“……谁让你父亲吃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也不过才一点点大，那么可爱白嫩的小脸，像我一样，就因为天赋不足，我就这样看着宝宝被你的父亲，一口、一口咽下了肚子……呕、呕、呕……”

“呕。”小草擦去反呕出的嘴角肉糜，悲伤之中带着癫狂的快意，“……她也是他的孩子啊。为什么啊！！”

唇边讥笑，偃旗息鼓，软烂地倒在地上，仰面豆大的雨点一滴一滴砸在她眉目间，抖动脆弱的浓密弯曲睫毛，美丽与母性的慈悲光辉，浑身小十八的血是她对这个世界的最大嘲笑。

“……”火种湿透的希望里，栗婷沉默几分。

“你走吧，我放你走吧，不要惊动任何人地走吧。”她沉稳出声，显然已经过深思熟虑。

小草仍旧躺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

“嘭！嘭嘭！”三两声枪声突如其来响起，“快追！血味越来越重了！犯人小草你逃不掉的。”刑警局的作风，一贯如此的事先威慑。

“快起来。”栗婷上前企图拽起泄力的小草，扶了两把，软绵的身体像无所依的浮萍再次瘫软。

栗婷急了，“缪小草！你到底想不想活！”极力压低音量，在喉间怒骂她，“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听到“缪小草”三字的即刻，全无求生欲的小草忽然一抖身体，栗婷的骂声成了她灵魂深处的一簇火苗，猛地烈起，蔓延到四肢百骸。

难以置信地说道：“你……还记得我的全名？”

“栗婷，果然，真的只有你，我没看错人。”随后松懈全身，满足地喟叹。

“栗婷，我做错事了，我不该活。可是我……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光。”一把抹去眼泪鼻涕，豪情壮志地道，“就算这夜晚有多么的黑，你都可以照亮它！也许我马上也能看到……”

——嘭！

巨大声响的枪鸣。

忽然炸开在栗婷的眼前，小草身上爆发开的血雾，如花绽放在滂沱的大雨中，小草温柔地扬起嘴角，恬静地一点一点从栗婷手中脱离。

一寸、一寸，那种无法掌握命运的无措茫然又一次吞没栗婷。

轰然倒地，最多也只是溅起一些稀碎的污水。

“啪啪啪”急匆匆的脚步赶近，“你好，你有没有事？”三两句关切的询问声。

栗婷抬起眼睛，来人胸前金灿灿的机动队徽章痛到了她的瞳孔。

“谢谢你啊朋友。”刑警局的人赶到，草草地同机动队的人交接了事宜。

“我们运气可真不错，遇上了好心的机动队同事帮忙击毙犯人了。”刑警局的人远远冲她喊道，“诶，那女的，没危险了，你可以回家了。”

被旁边刑警局同事推了推，“那人是栗地主进了阵雨二学的大女儿。”

态度顷刻大变，恭恭敬敬，“哎呦，栗小姐赶快回家吧，外面天凉。”

“我缓缓，麻烦你们了，烦请先走吧。”

“行行。”

雨势中似有浓烈轰隆的悲鸣，栗婷没回头，哪怕她知道小草就被随意丢在身后的草垛里，和小十八残损的身躯在一块。

月落日升、斗转星移的许多个日夜后，那块湿草垛地也许真的会长出一株小草吧？

那时候的她，终于不用再为“人怎么能吃人”的问题而困惑。那时的她，也许会被人拔走做成一顿果腹的菜，可她也不会控诉不公了，因为变成草的她，成为菜是既定命运。

是妥协给命运，还是抗争命运？栗婷乱了心。

可没人不选择妥协。

雨水连连无穷尽，忽而头顶出现一把伞，遮住余光里东边薄晓，严严实实，栗婷“咯噔”一声，无望地抬头，果真看见了舒若晨的脸。

“你……没走，你都看到了。”笃定。

“这不是你的问题，你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栗婷安静了许久，久到两人沉默地看着太阳从天边升起来。

舒若晨收起伞，写下了这篇日记的最后一句话。

王北跃在无声中咽回动容的泪光，摩挲着日记本，犹如耳边响起当时栗婷的声音，一如那时真实经历的舒若晨所闻，

“可是，舒若晨。”

“这，是一个不能改变的结局，是你和我的生活里，存在的最大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