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一局牌,刑烈起身回家去了。
刑有财和王芝刚吃完饭,正收拾碗筷。
“吃了没?”王芝问了句。
刑烈‘嗯’了声,在墙根儿下脱了满是泥的鞋,趿拉着人字拖过去冲了个凉,擦着头发晃进来准备歇个晌时,被王芝和刑有财拽住了。
“你跟婷婷订婚半年多了,新房也只差摆家具了,你俩商量商量,赶紧挑个日子把事儿办了。”
刑烈大爷似的靠在沙发上,倒了倒耳朵里的水,“着什么急。”
王芝气得往他后背招呼了一巴掌,“你说我急什么?你满镇上去看看,谁家大小伙子三十来岁还不娶媳妇儿?我跟你爹的老脸都没地儿放!”
刑烈:“……二十八。”
“咋的?你二十八打光棍儿还觉得挺光彩?”
“我不也没拿大喇叭到处喊去。”
气人玩意儿,王芝女士抓起鸡毛掸子要抽他时,刑烈几步闪回了自己屋里,倒在床上歇晌,听着外面刑有财嘀嘀咕咕的说了两句什么。
刑烈翻了个身,长腿压着半拉兔子玩偶,那是前两天邢佳佳闺女过来玩儿时,忘了带走的。
他腿一勾,抓着那兔子玩偶给扔到了椅子上,闭着眼睛朝外面喊:“我过两天去问,你俩别去找周婷他妈!”
外面嘀嘀咕咕的动静消停了。
他跟周婷,也是媒人拉的。
去年秋里认识,冬天订婚,好像顺理成章。
……
刑烈这个晌没歇着,在床上挺尸似的趴了半小时,呼噜了把半寸脑袋爬起来去上工了。
镇上拆了大半的路,他跨上挖掘机,就见一辆黑色大众往镇子口去了。
刑烈稍眯了眯眼。
那开车的,就是刚才穿得人五人六的那男的。
那车屁股走远,他才一脚跨进驾驶座。
几分钟后,他不屑的轻嗤了声,也就那样儿。
晚上天黑了才收工,刑烈回来,就见邢佳佳坐在大门口抱着半颗西瓜吃。
他步子停了停,毫不客气的抢了过来。
邢佳佳气得踹他,“你要不要脸?我刚吃一口!”
刑烈躲都懒得躲,挨着墙根儿盘腿坐下,挖了一大勺塞嘴里,囫囵嚼了嚼咽下,喉咙冒火的劲儿才散点儿,“你怎么天天回娘家?”
邢佳佳朝他翻个白眼儿,“要你管?”
说完,进去又抱了半颗瓜出来。
“布丁呢?”刑烈问。
“她奶奶家。”
“怎么没带回来?”
邢佳佳抬眼瞥他,“你憋了什么屁,直接放行不行?”
“……真粗俗。”
邢佳佳就呵呵了,“您优雅,吃西瓜连籽儿都不吐,有脸说我?”
邢佳佳和刑烈同岁堂兄妹,俩人生日只差几个月,从小掐到大,既没有兄友,也没有妹恭。
刑烈不搭腔,囫囵吞吃完半颗瓜,连勺儿带瓜皮都丢给了她,自己拍拍屁股回家去了。
“不要脸!!!”
邢佳佳气得骂,恨不能将这个瓜皮扣他脑袋上!
至于那没憋出来的话,也在这夜色里散了个干净。
……
九月一号,各地学生开学。
梁星星从教务处出来,又被喊去开年级会,看见微信消息时,已经是中午了。
她以为,她那天小巷子里的话,会让王川止步,双方体面又心照不宣的不再有交集。但是,电话打了,微信加了,对方似有更近一步的打算。
那天之后,过了两天,王川跟秦美兰要了梁星星的微信号,添加了好友。
他发消息不算勤,梁星星回复更是寥寥。
对方从开始礼貌绅士的问候,到现在想来是自以为熟悉了,会与她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带那么点儿颜色。
现在就是。
梁星星没点进去,直接删掉了屏幕上的消息提醒,按熄屏幕,过了两秒,手机屏又亮了,是秦美兰发来的语音。
秦美兰:“星星,小川怎么说你不理他?”
梁星星愣了两秒,她没想到,王川竟然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
手指气得发麻,对话框里删删减减——
[姑姑,我不想跟他接触……]
删掉。
[姑姑,我不喜欢他……]
删掉。
手指戳着干干净净的对话框顿了几秒,梁星星缓缓呼出口气。
[这两天忙,一会儿我回他电话。]
秦美兰:“反正你抓紧点,年纪都不小了,再过两年更不好找对象。小川工作稳定,事业编制,我这还是找人才给你撒摸到这么好的。你们早点定下来,我跟你妈也好尽快跟小川他妈商量结婚的事……”
梁星星掐断语音,胸口发闷,眼前发晕,窒息得让人找不到喘息的缝隙。
这些话几乎是从她回来,耳边没有一日清净。
许兰说,秦美兰说。
她们没注意到王川那令人不舒服的眼神,也没看见她脸上的不愿意。
梁星星也喜欢安稳,但不是谁都可以。
她拒绝的理由没有成立的依据,王川只是相貌周正,工作好,在两位家长面前就已经是满分。
她不愿意,就要戴好‘挑剔’的帽子,迎接一轮又一轮的‘为你好’的游说。
生活好像总是这样,被推着向前。
刚开学确实忙,梁星星被分了三个班的数学课,同时兼任一班的副班主任。
一班的班主任是年级里的韩主任,事务繁忙,所以,新开学的事,韩主任都是交代给了梁星星。
从班会到军训,梁星星少有闲暇。
“这教材改的啥也不是。”
办公室里,头发花白的老教师翻了两页新改版的课本,嫌弃道。
“像小梁老师她们教理科的还好,咱们文科的教材一改,得,重新备课吧。”一位女老师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无奈道。
梁星星被提名,轻轻抬了下眼睛,安慰一句:“也得写教案。”
赵明明被气笑了,“还要踩在我们的尸体上回回血是吗,小梁老师?”
对面的理化办公桌上,一个物理老师也在翻看新课本,笑道:“网上不是有个段子说嘛,二十年前的课本,翻开第一页就是修车的方法,现在的课本,翻开第一页是修车的定义,性质。”
“还得是以前的课本儿,学生预习一下,就能明白七七八八,现在倒好,好像是生怕学生自学学会了。”
“最绝的是,那些知识点儿,课本上一个不留,考试的时候是一个不落。”
办公室几个老师正议论着,外面突然一个穿军训服的学生敲门。
“哪个班的?”离门口近的老师问了一嘴。
“一班的,老师,我们班主任在吗?”
“小梁老师,你班上的学生!”那老师大嗓门儿吆喝道。
梁星星从教案本上抬眼,看向门前站着的男生。
“梁老师,周旭跟教官吵起来了!”
晌午刚过,操场上的塑胶跑道被烤得一股味儿,太阳炙得晃眼。
放眼望去,各班的方阵跟豆腐块儿似的,整齐划一的站军姿。
梁星星跟着临时班长往自己班的方阵走,就见树荫底下站着一穿着军训服的男生,手里抓着帽子,满脸不服。
梁星星过来,负责操练他们班的教官喊了口号,也走了过来。
“梁老师。”
梁星星朝他点了点头,问:“郝教官,怎么回事?”
教官年纪也不大,一张脸晒得黝黑,瞥了眼那树荫底下的男生,与梁星星说:“他开了张假病历。”
梁星星神色一动,“假的?”
军训是要全体新生参加的,但是有些身体不适合或者是不舒服的同学,可以开病例取消军训。
梁星星班上就有两位同学开了病例,她给签了字,其中一位,就是跟前站着的周旭。
周旭梗着脖子说:“是真的!”
“病例上你脚扭伤的时间是两周前,本来也没伤到筋骨,早好了,压根儿不耽误军训。”姚教官拆穿他的话。
周旭憋着劲儿,没吭声。
梁星星:“耽误您时间了,我跟他说两句。”
郝教官去忙了。
梁星星挨着花坛边坐下,看看面前的男生,说:“坐下说吧。”
周旭不情不愿的坐下,两人之间隔着半米远的距离。
“不想军训?”
“嗯。”
“原因。”
“太热,枯燥,没意思。”
被戳穿了,周旭也回答得坦诚。
梁星星偏头看他。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刚脱离了小学生的身份,一个个好像一夜间变成了大人,举手投足间,都要装得成熟,想要争取对于这个世间的话语权,殊不知,幼稚得让人一眼就能看穿。
周旭的脑袋偏向另一边,耳根却是慢慢开始发烫。
方阵里的目光不时往这边瞟,满含八卦,也有试探。
“想玩儿点有意思的?”梁星星声音很淡的问。
周旭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不禁扭头看她。
两人目光对上时,他挑衅道:“当然。”
于是,在这个燥热的午后,周旭体验过了七中体育室里的所有器材,观众是满操场军训的同学,而参与者,只有他。
篮球哐哐砸在篮板上,弹着溜走,他顶着万众瞩目的视线跑去捡,尴尬爬了满脸。
乒乓球单人打,重复着一个动作,周旭怀疑自己被报复了,因为那句‘枯燥’。
最主要的是!
只有他一个人!
像个傻子!
梁星星看了眼腕表,反问:“体育不有趣吗?”
一瞬间,周旭都感觉到后背被那些目光扎烂了。
这简直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谁敢说?!
如果承认,以后的体育课如果被各科老师占用就变得名正言顺了,他以后还不被班里的同学骂死?
可如果说有趣,他还得继续……
周旭都要呕出一口血给她看看了!
小梁老师长得温温柔柔,性格也文静,进教室时,有同学开心他们的老师很漂亮,也有猜测她是教语文的,好像那种温柔娴静的词都可以用在她身上。
就是此时,面前的人语气也听不出责备,好像在问一句很寻常的事。
她的眼睛很好看,是月牙形状的,里面的神色却是很淡,像是寡淡无味的白开水,就那样安静又沉闷的看着你,耐心的等一个回答。
目光对着,僵持几秒,周旭忽的恍然。她要的回答不是‘是与否’,而是让他选择是与同学一起军训,还是继续当一个场外NPC。
是他先逃离这场军训,回去也要他自己开口。
即将步入青春期的人,面子大过天!
周旭沉默的站了两秒,闷着脑袋往自己班的方阵走。
“帽子。”
他步子一顿,耷拉着脑袋过去花坛边拿了帽子戴好,排在了方阵最后,余光瞥见那道身影穿过大半个操场,往后面的小卖部去了。
梁星星买了两袋子冰水,结完账,让小超市的人帮忙用小推车送去了操场。
办公室的空调立式空调不知道是从哪里搬来的,她站在出风口,被汗黏湿的鬓发被吹得冰凉,这才觉得舒服了点。
“没事吧?”赵明明问。
梁星星摇摇头。
张明明:“怎么回事?动手了吗?”
“没,”梁星星在桌角抽了张纸,擦着额前的汗,“就是……青春期心理自我意识开始发展了。”
“你还真别说,青春期的小孩儿特难管,以前……”
晚饭铃响前,梁星星的手机先响了。
她看了眼那串最近眼熟的手机号,快要自动挂断时,才接起。
王川:“星星,我们在二环路桥这边吃饭呢,离你学校也不愿,你过来呗,正好有两个朋友也在,我介绍你们认识,多个朋友多条路。”
梁星星深呼吸,压下燥意,语气平常的说:“晚上还有课,你们吃好。”
“有什么课啊,都军训呢,上什么课?过来呗,我朋友都想见见你。”
梁星星:“我有点事,先挂了。”
说完,手机从耳边挪开,刚要将这通电话掐断,就听那边一道粗声——
“诶,烈哥你坐那儿干嘛,来这儿啊!”
梁星星握着手机的手指不觉轻颤了下,动作怔了两秒,没听见那人低沉寡淡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