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原镇四季分明,梁星星回来时,正赶上一场沉闷的夏日雨。
——
暴雨如注,细雨斜飞的顺着开了一半的车窗飘洒进来,昏黄的路灯或明或暗的在梁星星微垂的眼底滑过。
破路坑坑洼洼,出租车司机用方言跟手机那端啐着脏话,话里话外都是后悔跑这一趟,视线不时地透过后视镜往后瞟。
梁星星知道,这是司机想要加钱的前奏。
她置若罔闻,看着道路两边绿油油的田地,连成片,像是永远望不到尽头。
梁星星走时,在八月末,回来也是,这座小镇如故,如旧。
“诶,姑娘,这大下雨的你们镇上的路也不好走,我回去都拉不到人,给加十块钱,我给你送到家门口去,行吧?”
司机酝酿了一路,总算开口。
梁星星从路牌上收回视线,“不加。”
镇子口立着一块不算规整的大石头,上面用红砂刻着‘木原镇’,被这大雨冲刷的晶亮。
“刺啦——”
轮胎狠狠碾过碎石,猛然停下,声音尖锐刺耳。
比刹车声更尖锐的是司机的怒骂声。
“……就加十块钱!看你也是大城市回来的,怎么这么抠抠搜搜?”
梁星星的目光平直,在这昏暗的空间内显得凉意,“上车之前说好二十,不加。”
“那谁知道你们镇上这路这么破,老子车都被刮了两次,这他妈这么大的雨,加你十块钱都是便宜你了……”后面跟着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词汇,末了,看她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司机说:“不加钱现在就下车!”
梁星星懒得与他掰扯,啪的一声推开车门,撑开伞从后备箱里拎出行李箱,从降落的车窗往那后座轻飘飘的扔了二十块钱,转身往里面走。
身后司机又嘀嘀咕咕骂了什么,她没听清。
道路泥泞,行李箱的轮子被碎石阻塞难行,身上的衣服不消片刻就湿透了 。
此时刚下午五点,乌云沉沉,天幕黑透,像是入了夜,街上不见行人。
梁星星艰难的撑着伞,刚要拐进自己家门前的那条街,忽的听见一道声音——
“……那边儿怎么说的?石料准备好了没,一礼拜过去了,一个屁也没憋出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躲在了那红墙砖瓦后。
胸口迅疾而猛烈的跳动,梁星星垂着眼,看见了自己踩了满脚泥泞的鞋和溅了泥点子的牛仔裤。
她想,是这副狼狈样子不适合见人。
几米远的刑烈,手机贴在耳边,对着那边的人说了句等会儿,随即大步朝那暗影晃过的红砖墙而来。
电话声听不见了,梁星星拖着行李箱刚要动,却是倏忽投落下一片暗影,她抬眼,呼吸陡然一轻。
是旁边的路灯。
是她下意识要躲的人。
嘀嗒伞面的雨,一滴、一滴……好像落在了她心底。
那些潮热,经久不散。
……
一场夏末雨,卷走了些残留的暑气。
第二天,艳阳高照,天空如洗。
“……我竟然要从刑烈嘴里知道你回来的事儿!伤我心了嗷!”
四方小院儿里,豆角西红柿,茄子辣椒,垄行分明,旁边一口天井,短发姑娘从里面一颗绿皮西瓜来,嘴巴上却喋喋不休的控诉。
梁星星拿着把锃亮的刀过来,将西瓜一分为二的切开,又把刀用水冲了,折身回去放好,抓着两柄西瓜勺出来,递给了邢佳佳一柄,淡声道:“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的。”
邢佳佳当然知道了。
要说梁星星谁都没联系,那很正常,但如果别人都不知道,刑烈却是知道,也只有正好碰见了。
“但我还是伤心。”邢佳佳往嘴里塞了一块红心瓜瓤,含糊得无理取闹。
梁星星将自己怀里的西瓜,仔细挖出中间的芯儿,放进她的西瓜里,“补你一颗。”
邢佳佳美滋滋的吃了,眼神却是忍不住往她脸上飘。
半晌,憋不住的小声:“你跟刑烈……”
梁星星视线转过来,清清淡淡,“嗯?”
“……没事,”邢佳佳摇摇头,抱着西瓜啃,转了话题,“你几号去报道啊?”
“周一去递交材料。”
梁星星是转岗。
她大学读的是免费师范生,毕业后就被分去了西北的一个小村去当老师,六年期满,这次趁着县里教师招聘,考了回来。
两人坐在屋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吃完一颗瓜,梁星星去摘豆角了。
这些豆角吃不完,洗干净晾干腌起来可以冬天吃。
邢佳佳往后看了眼,西晒的屋子,窗户开着,是梁星星现在住着的,不算大,里面放着一个单人床,一个衣柜,旁边立着一只黑色行李箱。
邢佳佳抓着手机,溜溜达达的出了门。
没过一会儿,扛回来一扇绿色纱窗。
梁星星摘完豆角出来,正好看见,无奈道:“还能用。”
她屋子的窗户是一扇小窗户,此时正开着,上面的纱窗积年累月,褪色,沾了灰尘,老旧得手指轻轻一碰,就会戳一个洞。
邢佳佳道:“换个新的嘛,看着心情也好。”
两人将旧的拿下来,这个新的却是怎么都安不上去,反倒是折腾出了一身汗。
邢佳佳坐在小凳子上,戳着手机说:“我喊人来帮忙。”
梁星星把那个旧的纱窗拿去放好,回来跟她一起蹲在门前,刚想问句‘你刚喊了谁’,大门口响起两声铁门被推开的动静。
日光太炙,知了聒噪。
所以,当她看见那个疑似被喊来帮忙的人时,视线有一瞬的恍惚。
昨天骤然失重的呼吸,在此刻间如潮水翻涌。
梁星星没抬眼,看着那双穿着人字拖的大脚朝她们走近,耳边一瞬间的嗡鸣,口干舌燥,都让她无所适从,垂着的手指无意识的蜷缩了下。
“正好你在,快帮忙把那个纱窗装上吧。”邢佳佳语气寻常的使唤人,眼珠子却是转得飞快,看看刑烈,又看看垂着眼的梁星星。
余光里,那双踩着人字拖的脚刚要动,梁星星眨了眨眼睛,淡漠开口:“不用了,又不熟。”
耳边知了粗嘎声,叫得像是奄奄一息,梁星星听他轻嘲似的的轻嗤了声,转身走了。
背影利落,毫不留情。
几步走出了她的视线。
就像是昨天,她说不需要帮忙,他也是这样转身就走。
……
木原镇不大,转脚碰见谁,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来来往往打照面的,也就那几个人,是朋友,也是同学。
上学的时候,刑烈就是那混的,极聚人气。
这几年也没变,一起混着的,还是那些人。
邢佳佳昨晚听刑烈说,梁星星回来了,刚才见梁星星提起刑烈,也没再像以前避讳,以为两人关系会有缓和,哪怕不像从前那样亲近,至少面上可以再碰到时打个招呼。
她想将梁星星拉回这热闹里,她在外面很久了,也一个人很久了。
“星儿……”
梁星星眨了眨眼睛里湿潮的雾气,抬起脸,阳光透过树荫,在她脸上落下斑驳影子,那双眼睛很淡,却又很亮。
“没事,我就是……有点不想看见他。”她轻声说。
邢佳佳有些心疼的伸手抱了抱她,“那就不见,朋友而已。”
梁星星后知后觉的想,刚刚视线里那双小腿紧实有力,腿毛似乎更长了,那太阳下的影子,也早已不见了少年时的清瘦与单薄。
而她的朋友,也永远停在了那场十八岁开始的恋爱时。
他们现在,不是朋友。
邢佳佳小嘴叭叭儿,仅限于骂人,安慰的话是一句憋不出来,于是,她另辟蹊径——
“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张朝的朋友,前几天一起吃饭我见过,人特帅,脾气看着挺好,家里好像是做建材生意的,不缺钱!”
张朝是邢佳佳的老公,两人是相亲认识的。当初邢佳佳还跟她抱怨,这破地方一回来就被催婚。
他们结婚五年了,感情稳定,有个三岁多的闺女,叫布丁。
梁星星知道她的意思,刑烈已经订婚了,大家都在往前走,她别一个人困于过往。
梁星星想说,她也已经在往前走了,只是不同路罢了。
可是想想,也没说。
刑烈的订婚照,梁星星是在邢佳佳手机上看见的。
照片里,一脸凶相的男人身边,站着穿红丝绒裙子的姑娘。
女孩儿怀里抱着一束红玫瑰,看着镜头,笑容甜美。
“好。”梁星星轻声应道。
邢佳佳一怔,当即就兴冲冲的起身,说是回家去找张朝要对方的微信,誓要当一次媒人!
梁星星笑了笑,没拦她。
只是事情有些变故,那位近期出门谈生意去了,要中秋前才能回来,说的相亲见面,也随之延期。
梁星星倒是没觉失望,她去递交了材料,事情还算顺利,只等几天后去新学校报道。
可总有意外接踵而来,比如说,面前被挖开的路。
出门时还好好的路,回来时门前被挖开了深沟。
梁星星挎着只帆布包,站在那深沟前仔细想了两分钟,认清了跨不过去的现实。
她沿着深沟往前走,想要绕路。
走过一条街,被迫拐去另一边,听见了轰隆隆的挖掘机工作的声音。
水泥路顷刻间被挖出长长一道,梁星星加快脚步。
走近了,看见那旁边或蹲或站的几个男人,二十出头,晒得一个比一个黑。
阴凉地儿,周朗眼睛缩了缩,定睛在梁星星身上,手肘推搡旁边的人。
“那是梁星星吗?”
“不是吧,她不是在西北当老师吗?”
“你问我们干嘛,这你得问烈哥啊。”
话音刚落,最后说话的那黑煤球脑袋上被砸了个烟盒。
几人抬眼,就看见挖掘机停下,刑烈手肘撑着车窗,眼神警告的朝这边瞥来。
黑煤球叫黑蛋儿,从小就黑,所以得了这么个雅称。
他没敢把那空烟盒扔回去,委曲求全的塞进了自己兜里,讪讪闭嘴。
梁星星走近,视线不防与那坐在挖掘机里的人对上了视线。
刑烈叼着根烟,目光在阳光下幽而深,他总是这样,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眉又粗又黑,看人不自觉带着凶相。
梁星星想要装作没看见他,目光平滑的从他脸上挪开,扫向街角,心里一叹。
挖通了。
这条道走不通,只能绕一大圈走西街。
她脚还没动,那挖掘机里坐着的人突然开口。
“要过去?”
梁星星捏着包带的手不觉轻轻一颤,对上对面排排蹲,明显八卦的眼神,她硬着头皮‘嗯’了声。
‘嗯’完想走,就见那挖掘机斗抬高了些,伴着他不咸不淡的调子。
“上来呗,送你一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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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