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无挂轻轻地推开了溪潋阁的门。如他所料,吴沽静静地坐在石凳上。旁边的则是昨晚见过的步惜弱。
这是怎么样的一张脸?
病态一般的苍白,丹凤眼之下点着一颗红色的泪痣,若不细看还以为眼角缀着一滴血泪。眉眼修长,倒似女相。紧抿着的嘴唇,似点了胭脂般妖艳。白皙的手,随意地放在石桌上,像是没有看见石桌上的灰尘一般。有些纤弱的身子,便套在一袭白衣之中,看起来倒有几分“羽化而登仙”之感。
“我还在猜你们会多久来,却没想到是今日。倒是有些待客不周了。”吴沽抬头看向来人,没有半分惊讶之情。他站起了身,轻轻拂去身上的尘土,不慌不忙。又行了个礼,轻轻道:“在下吴沽,便是各位想要找个那个人了。”
“待客不周?若是我没记错,这怕是徐府,不是吴府吧。”严牵牵见不得他那副慢条斯理的模样,开口讽刺道。
吴沽倒也不恼,只是笑了笑,唇角轻轻勾起,露出几颗皓齿:“姑娘此言差矣。这溪潋阁从前住着的可是在下的未婚妻。我替她招待一下来访的客人,何错之有?”
“那也是之前的事了。如今这郝璨姑娘入的是徐家的坟。”崔无牵上前一步,似是想要护住严牵牵一般。
吴沽摇了摇头,如美玉雕成般的手指轻轻按了按太阳穴,颇有些头疼道:“各位还是不明白啊……璨儿哪里想入那徐家的祖坟呢?她明明想的是留在我的身边,做个布庄的少夫人罢。”
众人无言,想来他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好人家的姑娘,谁愿意放着正妻不做,去当那小妾?尽管徐家是家财万贯,但是吴家的布庄也可让人衣食无忧。更何况,郝璨也不算是那般贪慕虚荣之人。皆是哑口无言,只得看向吴沽,想知道他接下来又会说什么。
可怎料吴沽只是看向天边,像是在回忆什么往事一般。过了一会儿,他才收回视线,缓缓道,语气带着几分哀凄:“我给诸位讲个故事罢……”未等众人应声,他便又开口讲了起来:
“我和璨儿乃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璨儿出生的时候我才不过三两岁的模样,看着郝姨手中抱着一个圆圆的糯米团子,觉得真是可爱极了。那个时候哪里知道这小糯米团子便是我吴故的未婚妻,未来要明媒正娶的夫人呢?只是觉得这小姑娘肉嘟嘟的,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家中的大人,还有那些街坊们都打趣,说我们这姻缘是从小时候皆结起了。
后来大了些,我便去了家附近的书舍习那孔孟之道,璨儿也开始会走路说话。每次我下学了回家都会给她带书舍附近卖的糖人。郝姨郝叔不准她吃太多了,说是对牙齿不好。可那鬼丫头,却偏偏馋那糖人,怎么说都没用。我下学时,她总会等在巷口,眼巴巴地望着我。有时忘了呀,她那眼皮便耷拉下来,小嘴也嘟起来,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若是看见那小糖人,便向我扑过来,眼睛泛着光亮,灿若星辰。从忘记过几次后,我便再也不敢了,生怕她掉一颗金豆豆,只好每天都给这郝家大小姐带糖人,比做那夫子布置下来的作业还记在心上。
再大一些,她出落的愈发亭亭玉立,昔日那张圆嘟嘟的小脸也开始瘦削下来,街坊们都夸她是城中最好看的姑娘。我的同窗好友们也都打趣我是临安城中最好福气的人,能够有如此貌美温柔的妻子,虽说还未过门呢。我也这般觉得,心中自是欢喜不已,盼着她可早日及笄,嫁入我吴家门。你们不知道,我跟着父亲做生意,她有时候就躲在那门边,偷偷地看着我。被我发现了,又红着一张脸走进店铺,细声细气地说自己不过是路过罢了。有时候,她也会来给我送饭送糕点什么的,听她家的丫鬟说这些都是她亲手做的,不让旁人掺手半分。每次外出办差,我也都会给她带些小玩意儿。也曾陪她出城踏青,陪她去道观烧香,陪她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知她心意,自是视她为珍宝。”
说到此处,他咳了起来,本就有些瘦弱的身子显得更加单薄。抬起头来的那一刻,吴沽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眼眸通红,透着丝丝恨意。
“可我还是没能等到她身着凤冠霞帔嫁进我吴家。这一切都被徐攸秉那个禽兽给毁了。说来真是好笑,我翘首以盼,曾经唾手可得的幸福,便被这样一个人渣给毁了。”
步惜弱见到吴沽这副模样,有些什么想说的,但到底还是没有开口。崔无挂轻轻一瞥,让她有几分心惊。那眼神很冷,就像冬日里的冰渣子一样。她不免有些不安,猜不透这少年为什么会这么想自己。
“那么步姑娘的故事呢?想来步姑娘能站在这里,也是要给我们讲个什么故事吧?”崔无挂像是漫不经心般地说道。可不知为何,偏偏是这随意地语气,让步惜弱第一次生出了几分怯意。
可这时候,她怎么可以退后呢,毕竟这是她和吴沽唯一的机会了,她没有退路的。
“不错。我站着这里,也正如小崔公子所说,自是有些话想说的。听完了吴沽的故事,那么也请各位听听我的故事吧。
如同我昨晚说的那般,我与阿璨相识于豆蔻之年,都是彼此最好的光景啊。那时候我跟随姑母,也就是徐夫人前往城北的道观烧上几柱香,祈求岁岁平安,生意兴隆。毕竟是经商的人家,这也是不可免俗的。姑母与那老道士攀谈时,想我一个年幼的稚女怎么可能坐得住呢?便告了姑母,躲到那后院去逍遥快活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般好看的姑娘,似乎什么样的美好的词用在她身上,都不会显得过分。她抱着一只白兔,见到我闯入这后院,先是一愣,然后漾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问我要不要来看看这只白兔。后来我才知道,这只白兔是她带来准备放生的。其实说是放生,倒也不贴切。她说放在家中,那些下人们总打着白兔的主意,若是哪天被捉去烤来吃了,也是有可能的。不如带来这道观,送给这里的道士们养着,也算是给它找了个好去处。至少这里的道士,不会想吃了它。
我与她也算是一见如故,称得上是闺中好友了。
后来的故事,你们也知道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不想见到她,我的好友变成了我表哥的妾。你以为我不想拦住我那混蛋表哥吗?可是我不过浮萍尔尔,怎么拦得住他呢?”
或许是因为太过情真意切,步惜弱倒是又哭了起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众人见此,都心有不忍,想他二人的遭遇,也太过曲折,令人唏嘘不已。
崔无挂倒是个心肠硬的,他见到此景,心中当是半分同情也未曾生出。他不由得嗤笑一声:“说得这般情深。那郝璨被徐攸秉打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步惜弱脸色一变,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可怜见的模样,速度很快,倒让众人有些察觉不清,“他第一次动手时,便是我,替阿璨挡下了。二表哥见我出来相护,自是收了手。可哪成想,这却让他愈发过分起来。之后,他打阿璨的时候,便将阿璨拖进他的兰兮院,派人在外面守着。我又怎么闯得进去?禀告姑父姑母,他们也只是替表哥遮遮掩掩,打了个马虎,就当做这事过去了。再之后,便传出了徐家表小姐身子不好,不爱出门的消息。你又怎知我心中之苦?”
“那便不说这回事。郝璨死的时候,据我们所知,府中可是没有一人说请个郎中的。那时候你又去哪里了?”崔无挂并没有因为步惜弱的眼泪而放弃逼问。李若言虽说觉得崔无挂这副模样未免也有些咄咄逼人了,但是他心中到底也是存有疑虑的,便没有阻挠。
步惜弱身子一颤,脸色也更加的苍白:“我……那个时候我被锁在了院中,出都出不去,怎么去请郎中?”
“嗤——”崔无挂更是面带不屑,居高临下地看着步惜弱,“都是借口罢。步姑娘还是别装的这一副可怜模样了,没人心疼的。”
“好了无挂,别说了。”崔无牵不明白为什么弟弟对步惜弱有这般大的意见,低声道,算是打了个不怎么好的圆场,“如今你们二人想做什么?”
“自是要他徐家血债血偿!”吴沽恨恨道,目光似是淬了毒,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口中之人碎尸万段,以泄他心头之恨。
李若言只心道:看起来这般瘦弱的吴沽,竟然也会有这副模样。所谓“泥人也有三分气性”,想来不假。这吴沽,虽说男生女相,又看起来一副柔弱书生的模样,到底也是有些血气的。
“如何血债血偿?”崔无挂倒不似旁人这般被他震住,继续问道。
吴沽淡淡地说:“我知道公子想说什么?无非是觉得徐家其他人无辜罢了。不知我说的可对?”未等崔无挂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可是我不无辜么,璨儿不无辜么我们谁不无辜啊哈哈哈哈哈……”他像是疯了一般,忽然大笑起来。笑得他快直不起腰来,笑得他要掉眼泪,宛若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崔无挂倒也不生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确,,徐老爷徐夫人为人父母,管教儿子不严,当是有罪。徐大少为人长兄,任由弟弟胡作非为,当是有罪。徐家小姐见兄长如此,却不加以制止,当是有罪。桩桩件件,可见这徐家确实不无辜啊。”
吴沽一下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崔无挂为何忽的这般说话。所以,他并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对方,想要看清对方的真正意图。
“可是你要知道,请我们来的是徐家。也就是说我们的雇主是你口中皆有罪的徐家。”崔无挂直直地盯着吴沽,丝毫不退让。
吴沽一愣,不由得嘲讽地一笑:“原来在各位大侠的心中,利益远比正义来得更重要啊。算在下看错了人罢,如今吴故已是局中之人,想捉我去向徐家邀功与否,便悉听君便了。”
李若言便这样把主导权交给了崔无挂,他也不太知道崔无挂到底想要做什么,是真的想抓住这吴沽去向徐家邀功么?不是的,崔无挂不会是这样的人,更何况此事与他本无甚关系,他讨这名声又有何益。是想帮吴沽么?可如今这副样子,倒也不像是如此。他犹如在雾里看花,一团迷茫。可他心里总有一种不安之感,他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他总觉得这眼前的一切似乎并不是真实的一切,但是他们费劲探寻的真相又似乎就是这般。顾姣亦是如此,她虽说不明白崔无挂的意图何在,但是见得师兄未开口,她也便不再多言。
“你引我们至此,不就是想和我们做个交易么?怎么,我们站在这里了,不谈谈你的筹码?”崔无挂握着望舒,另一只手敲了敲剑身,等待着吴故的答案。这副模样,像极了若是吴沽“狮子大开口”,说出什么不该说出的话,他便要抽出剑来一刀劈了吴沽一般。
吴沽也不生怯,上前一步,冲着崔无挂鞠了一躬:“不愧是小崔公子,这般玲珑剔透。我知你们的底线是不可动徐家的其他人。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做个交易。那徐攸秉便归我,我要让他尝尝璨儿生前尝过的苦。其他的人,我自当履行我的承诺,绝不染指半分。事成之后,我便归入佛门,算是洗刷我这周身的罪孽。而你们的名声,我也自会帮你们保全。不知小崔公子可还满意?”
“如何保全?”
“这便是我的事了,小崔公子大可放心。我知公子对我有些成见。如今这层窗户纸被捅破了,我也没有理由再呆在这徐家了。毕竟若是我再呆在这徐家,只怕日后也会生出其他的事端来。不知我猜的可否有错?既是如此,便由我来承担这‘装神弄鬼’的名头吧。如何处置,是杀是剐,我全听姑父姑母的,绝无半点怨言。”却未料想,步惜弱站了出来,对着众人福了福身子。原本有些纤弱的身子在此刻显得有几分高大了些,不再那般弱柳扶风,“小崔公子说得对,是我对不住阿璨。如今能够帮她报此仇,我自当是不可退缩的,也应当承担一些代价的。还望三位公子和两位姑娘成全。”
崔无挂似是默认了,转身离开了溪潋阁,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