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此别过,阮沨泞顺着逃跑的原路返回,拿起背篓,捡起木柴,又走了十多里路,总算赶在雪落之前进了家门。
她熟门熟路把柴火一根根倒在地上,阮母的声音突兀在身后响起:“您看,正说着,她不就回来了!”
阮沨泞还没来得及转头,便被三两步拉过去,阮母估计是被她脸上的乱遭碍了眼,素来嫌脏的女人竟直接以衣袖擦拭灰尘,露出素净的面庞,紧接着扯下她头上的簪子,青丝垂落,长发及腰,略微一打理,便从个瘦弱的俊男孩变成了娇小的俏姑娘。
阮母一把将她推向身旁的人,抬头看去,面前立着位陌生大娘,珠圆玉润的手腕撑起一串串颜色各异的珠子,少见的黑布帛配绿色领子,古怪的配色看得她心下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颧骨突出的肉把眼睛挤得又细又长,带着审视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阮母一改平日的尖酸刻薄,满面笑容地对大娘说:“这是我家姑娘,生的好看,性子也好,劈柴煮饭种地耕田,样样能干,除了不会说话,其他哪哪都好,若是嫁过去,大少爷定然喜欢得紧。”
“确实长得不错。”大娘点点头,开口道,“生辰贴可有?”
“自然!”阮母喜笑颜开,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东西递给对方过目,模样无比殷切。
直至此时,阮沨泞才知晓,她们竟是在谈论自己的婚事!
可她根本从未见过有谁上门提亲,更是对嫁人这件事没有一点儿准备,如何能说嫁就嫁?
她慌忙拉住阮母的衣袖想问个清楚,但对方只是拦下她的动作将她撇开,继续堆满笑容问身旁人:“您待如何?”
大娘略一翻阅,看上去很满意道:“很好,八字也合适,我这就去问问东家,最快的话过两日便可成亲,等洞房花烛之后,钱就能给你送上门了。”
“如此甚好啊!”阮母都要把满脸的褶子笑出来了,拉着人上上下下谢了个便,又是嘘寒又是问暖,一路把人送到门口。
“不用送了。”大娘摆摆手,“还是先和你家闺女讲清楚,然后好生准备吧,毕竟这事······”
她言尽于此,阮母了然地连声说是:“哎,我明白,那其他事情就麻烦您了,您慢走啊!”
直到再看不见背影,阮母才恋恋不舍回身,得空理会阮沨泞,那脸上哪还有半点笑意,斜眼睛睥她道:“给你找了个好夫婿。”
“娘!”她打着手势心急如焚,“您怎么没同我商量就要将我嫁人!”
“不知好歹!”阮母破口大骂,“人家大少爷你一辈子都巴结不上,眼下给你这个高攀的机会,还有脸嫌七嫌八?”
“可我们素未谋面,连感情都没有,却要成亲,这怎么行!娘,这事还是从长计议吧!”阮沨泞跪在地上连连恳求,希望女人能回心转意。
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感情可以慢慢培养,这门亲是多方考量下敲定,肯定要结的。此事已成定局,你若敢惹出什么是非,坏了婚约,我有你好果子吃!与其在这浪费时间,不如想想婚后的日子怎么过。”
这话说得毫无商量余地,阮沨泞心凉了半截,不敢再动作,阮母见状又拉过她的手,理了理她凌乱的头发,好言哄着她道:“阿泞,你也知道,咱家实在是没钱了,养不起两个孩子,你就当是孝敬我们,赚点嫁妆钱,反正大少爷那儿总归也是个好去处,你安安分分等着出嫁,以后也不用干这些脏活累活了,娘和你爹还有阿星,还能靠这些钱过上好日子,于大家都好,你说是不是?”
这些话说得阮沨泞无言以对,好半晌,只能同过去一次次顺服般温顺地点点头。
阮母心满意足,摸摸她的头柔声道:“这就对了,好孩子,娘果然没养错人,来,都这会儿了,我们阿泞肚子肯定饿了吧,娘这就去把饭菜热一热拿给你吃。”
那日之后时间仿佛加速般过着,这一晚,很久不曾做梦的阮沨泞梦见了陈生,他穿着一身红衣,拉起她就跑,跑了不知多久,她实在迈不开腿了,被地上的石子绊倒,跌坐在地上,陈生转头来扶她,递过来的手却忽然变成了骷髅,她吓了一跳,抬起头,面前哪还有什么陈生,分明就是一具森然白骨!
阮沨泞狠狠地挥开那只手,从床上惊坐起来,一抹额头全是冷汗,窗外天还黑着,她摸不清是什么时辰了,正准备再躺下去,便听见阮母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泞,起来了没,娘进来帮你收拾一下,迎亲的队伍快来了。”
今儿便是成亲的日子了么。
阮沨泞有些恍惚,一时竟有种梦幻的感觉,看女人推门而入,脸上少见地带了笑容。
阮母帮她换上衣服,对她说:“亲家送来的上好的曲裾和襦嫁衣,你多少年才能穿得了这种料子,真的是好福气。”
阮沨泞没读过书,不懂女人口中的料子是什么品类,抬手摸上去却直观地感受到与平日穿着的麻布的差距。
阮母帮她将青丝梳成凌云鬓,又拿出胭脂水粉,呢喃道:“娘是不是第一次为你梳妆。”
明明是个问句,语气却用了陈述,阮沨泞听见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着:“你也别怪娘狠心,要怪就怪你命不好······”
阮沨泞不明所以地睁开眼,看女人拿笔为她描眉,画花钿,仿佛刚才不曾说过话。
她好奇地打手势:“平日看别人成亲都是大清早,为什么我是这个时辰?”
身后的人见状变了脸色,仅剩的伶仃温情一扫而空,厉声道:“少管这些有的没的,人家早就选好了吉时,用得着你操心?”
阮沨泞不敢多问了,缄口不言看着铜镜里被胭脂衬得有了血色的脸蛋,竟也瞧出几分娇嫩欲滴,只是五官还略显稚气,不太撑得起来如此艳丽的妆容。
外头传来锣鼓喧天的动静,阮母喜道:“他们来了!”,然后着急忙慌给阮沨泞盖上红盖头,拉着她就往门外走。
莲芸乡大多是战后的孤家寡人,更别说穷得叮当响的阮家,小小的院子里没有摆酒席,也没有上门庆贺的亲戚,显得这场婚嫁孤零零,又空荡荡。
相比之下,男方那边派来的排场倒是给足了面子,所有人穿着绿衣,带着红领,长条的队伍挤占了整个小巷子,中间的花轿被六个人抬着,如此大的声响,在这夜半时分竟然无人投诉。
阮母也是头一回见这架势,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神扶着阮沨泞上轿,不忘叮嘱道:“自己不要揭盖头,到那边好好听你爹的话,乖乖入洞房,明白吗?”
盖头下的脑袋温顺点头应下,阮母这才退到旁边去。
“起轿!”
随着那句中气十足的喊话,连带出震耳欲聋的唢呐声,阮沨泞被轻飘飘地抬起,摇摇晃晃即将启程。
迎亲队伍一路敲锣打鼓,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平白走出种诡异的感觉,家家户户心照不宣地房门紧闭,像是商量好一般,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热闹。
阮沨泞眼前是赤色的布料和晃荡的流苏,低头能看到脚上那双红色绣花鞋,夜间的冷风吹进轿子里,冻得她心底莫名慌慌的。
她双手攒紧放在膝盖上,不敢轻举妄动,不知唢呐吹了多久,更不知花轿抬到何处,只知道那种不安的感受愈发强烈。
就这么又僵持了好半晌,耳畔终于传来一声:“落轿!”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花轿急剧下降,她尚未回归落地的实感,轿帘便被掀开,与寒气一同进来的还有一只苍老的手。
阮父的声音响起:“出来吧。”
阮沨泞没成过亲,也没怎么看过别人成亲,不知道具体流程为何,只能别人说一步,自己做一步。她扶住那只布满皱纹的手,依照命令接连跨过火盆,跨过马鞍,总算是走进了正堂。
她在红盖头下看不见门廊的红灯笼随风晃荡,在皎洁的圆月下如同鬼火般阴森,也看不见昏暗的正厅里没有宾客满堂,只有她的养父和陈家老爷面无表情坐在那祥云纹檀香木椅上,左右几位主持拜堂仪式的人,在红光闪烁里如同纸扎人一般诡异。
有人递给她一个用布裹着的物什,让她抱在怀里拜天地,阮沨泞不敢忤逆,老实接过。
这会儿下来,她总觉得身边没有新郎官,因为视线里看不见另一个人的身影,但她说不出话来,也轮不到她说话,只能认为是两人离得远,继续安分地抱着那又长又扁的东西听指挥。
“一拜天地!”
阮沨泞转身朝天地叩拜。
“二拜高堂!”
阮沨泞回身朝上座叩拜。
“夫妻对拜!”
一声高过一声的命令,在寂静的夜里仿佛叫魂,阮沨泞侧过身,方弯腰行礼,怀里的物什便莫名一滑,粗布还抓在手中,内里的东西却径直掉出,主持一句:“礼成!”掩盖住落地的脆声,只一眼,她便看清了地上的东西。
那竟是陈生的灵牌!
阮沨泞恍然大悟那种惴惴的不安感从何而来,她一把揭开头上的红盖头,看着变了脸色的众人,终于把那日陌生大娘来家里的场景,到今夜阮母面对她的所有不对劲串成一起,对这场诡谲的亲事有了解释。
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新郎官,也没有什么成亲后的好日子,她从始至终要嫁的,是那位已经死去的人,更是一场叫做冥婚的骗局!
想清楚前因后果的阮沨泞撒腿就要往外跑,可哪里跑得掉?左右冲出家丁将她架起,脚拖在地上硬生生被迫行完了礼。
她泪流满面望着阮父,像在问他为什么会同意这样的事情。
然而男人只是摸摸她的头,说:“爹娘以后会去看你的,你就安心去吧。”
阮沨泞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听见最后一声:“送入洞房!”当即被家丁架着往外走。
门外寒风簌簌,她却只觉得心才是最冷的,吹喇叭的人在前头开道,提灯笼的人跟在后面,她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领过石子路,领上石台阶,来到点着红烛的后堂。
正中央的墙上贴了个偌大的双喜,案板上摆放着水果、茶水和两根红烛,如果不是地上的两口棺材太过显眼,在烛火中影影绰绰宣告着这场嫁殇的话,喜庆得倒真像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婚事。
左边那口棺材里穿出尸臭和香料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屋子,右边那口掀开了棺材盖,铺陈着红纸.
这便是阮沨泞将入的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