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午的课布兰温都没有好到哪里去,尤其是胸腔部位,骨头隐隐散架般发着痛,除了写字的手,全身待在座位几乎都不怎么移动。
安德里还有三个人一下午也没有到上课的教室来,看来是借着布置联谊晚会这件事逃了课。
晚上六点半。
冬末春初的天空微微发暗,明明在半个月前整片天空还飘着小雪。
举行联谊晚会的地方在一个中型会厅里,偌大的枝形吊灯悬在中央,会厅经过装饰改造变得华丽而有氛围感,气球、彩带、蛋糕……陆陆续续有人走进来,冷清的氛围随着人多而热络起来。
高脚杯里,酒红色的液体漾迷离的光泽,旖旎又富有情调。
布兰温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规矩安分地等待着奥拉。
但六点半已经到了,奥拉并没有准时出现。
反倒布兰温眼尖,一下看见了推门而入穿着燕尾服,梳着背头悉心打扮的安德里,托莱德也换了一身西装跟在身后。
安德里一下成为了全场的中心,他右手向后,身躯向前,行了一个标准的贵族礼仪,再次起身时露出一个适时的微笑。
感觉到从各个方向投来的粘腻目光,他并不觉得反感。
相反,他很喜欢这种被所有人瞩目的感觉。
不一会儿,安德里就被人包围了,即使在刚才扫视全场的时候,他也第一眼看见了角落里的布兰温。
但现在他可没那个功夫浪费在他身上。
弗罗斯特和罗文则是并肩进入会场,到处无所事事地溜达着。
那一刻,布兰温心里一紧,下意识转过半边身子。
心脏咚咚地在胸膛里跳动。
他不想在这里直面遇上他们。
但无法确认的是,他们刚才有没有看见自己。
身后有个声音传来:“你好,请问你是哲学系三班的学生吗?能和你交个朋友吗?”是一个清爽温和的女声。
布兰温心里刚松了一口气,看来有人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但下一刻,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一张脸陡然出现在面前,“躲什么,布兰温?”罗文阴森森地笑着,目光透着捕猎者的犀利和凶残。
布兰温的后背一阵阵地发着冷汗,嗓子一噎。
-
奥拉头发缭乱,喘着粗气,火急火燎地推开会厅的门进去。
稍稍捋了下乱发,拉了拉脖子上的衣领,奥拉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的布兰温。
他个子高大,目测一米八三,紧紧裹着那件黑色的外套,在灯光和黑色外套的映衬下,带着明显喉结的修长脖颈裸露在外,皮肤冷白如瓷。
微微背过身的样子还有些酷。
果然,奥拉看见一个女孩靠近,但见布兰温迟钝笨拙地摆了摆手拒绝。
她忽然有些紧张,再次拉了拉自己脖子的衣领,伸进上衣口袋里的手微微用力攥紧,手心一阵潮湿。
几步走到了布兰温的面前,布兰温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有一种终于跳出火海的解脱感,微皱的眉舒展开。
此刻已经六点五十五分,奥拉迟到了整整二十五分钟。
“对不起,我迟到了。”奥拉拿出本子写着。
布兰温没有计较这些,反倒问:“你说在这里有事要告诉我?是关于尤安教授的事吗?”
奥拉一怔,听到他继续小声说:“教授为什么会被警方传唤三次还是没有洗清嫌疑?还有……”
正说着,布兰温察觉自己说的好像又快又多,自觉看了看奥拉的表情闭上嘴,奥拉则低头再次继续写着。
“我确实有事是要和你说,不过不是尤安教授的事,你刚才说的这些我也不是很清楚。”
就在布兰温看着字时,奥拉掐了掐自己的指尖,还是慢腾腾地将手伸进上衣口袋又伸出,布兰温拿开本子,看见奥拉脸颊羞红,双手递过来一封信。
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又是信,布兰温还没从上一封名为“FALT”寄来的信的阴影里走出,目前多少还是有些膈应。
但看着奥拉窘迫的样子,他长而微翘的睫毛颤了颤,压下不适感接过那封粉红色的信封。
奥拉在他接过的那一刻,狠狠咬了咬唇,扭头就跑走了。
布兰温盯着她的背影,话还未出口,奥拉已经推门离开,只剩下拿着信的他懵然地站在原地。
这……很奇怪。
但……这是什么信?
布兰温拆开信封,白色的信纸掉出来。
但就在这时,远处,安德里和一群人谈笑着站在第二层楼的栏杆边,手中牵着一根绳子。
只要一拉动绳子,就会启动天花板装置,两块板子向两边移动,事先准备好的鲜花花瓣就会从高空洒落,惊喜又浪漫。
长方形的信纸折了两折,布兰温展开第一道折痕,只听见远处传来巨大沉重的“嘭”一声,周遭停滞静寂了两秒。
“啊——”
“啊——”
接着就爆发出雷鸣般的刺耳尖叫,人群一下子变得嘈杂慌张。
“有人死了!”
布兰温一转头,在不断晃动的人影里,看见惨白的地面铺满了一片红,空中玫瑰花的花瓣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一片又一片地弹落在红色浓处正中间的罗文身上。
罗文睁圆眼睛,眼角淌着血,嘴半张着,露出露出满口红色的牙齿。脖子上,醒目分布着几道泛着青红淤血的痕迹。
-
罗文死了。
会厅外拉起了黄色刺眼的警戒线,警车顶棚的灯光不停流转,身着墨绿色警服的警官们弯腰钻进警戒线内,场面肃重沉郁。
一群人走了进来,为首的警官布兰温见过。
“你好,我是米诺,刑侦组的组长,有人看见你和死者单独待在一起过,所以现在麻烦你跟我们去一趟警局,录个口供。”
米诺警官的眉眼很浓,声音磁性醇厚,职业身份带来的气质,令他整个人看上去不近人情。
布兰温的脸惨白如纸,他的脑子仍然在接收罗文死了这个讯息。
他僵硬地点了点头,接着一名警员上前将他带走,米诺警官则是看了布兰温一眼,继续朝着相反的方向阔步走去。
整个会厅不断有人走动,每个人都神色严肃地处理着手头上的事。
引擎发动,布兰温坐在警车的后排,后视镜里映着他呆滞的眼神。
他承认,他诅咒过这些恶魔消失人间,但不是从来都没有实现过吗?
罗文死了,他的尸体满是血。
事实再次拉回布兰温的思绪,他从来没有真正设想恶魔真的消失人间这一幕。
这一刻,他说不上心底是庆幸还是悲哀。
惊恐和愕然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整个脑海全都是血红的场景,殷红的颜色成为了玫瑰的装饰。
汽车前端的光柱像两柄闪着寒锋的利刃,肆无忌惮地穿刺着夜幕的胸膛。
警局很快就到了。
那名开车的警员将布兰温一路引到审讯室,他取下腰间的钥匙打开门,白炽灯在密闭狭小的空间亮起。
“坐下吧。”
警员说着又出了一趟门,等再次回来时,两张白纸和一张笔摆在布兰温面前的桌子上。
“你叫布兰温对吧,在米诺警官回来之前,请你在纸上一五一十地写出和罗文在一起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哪怕是些小细节,能想起来都慢慢写上吧。”
警员说完看了布兰温一眼,就退出了审讯室。
门被关上,外面传来落锁的声音,随即便没声了。
静,静得可怕。
空荡荡的桌面铺着两张白纸,躺着一根黑色签字笔。
冷调纯白的纸,在狭小的空间里骤然扩张,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四面八方将布兰温裹住,白立刻变成了黑,黑沉的气息,窒息的温度,在那狭小黑暗的楼道空间。
布兰温眼前一晃,猛然惊醒,他抬起手,涣散的瞳孔聚焦,惊恐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布兰温的嘴角不知道是在抽搐还是在颤抖。
……
很久,很久,久到开锁的声音像一声惊雷般在寂静中响起。
开门的还是那个锁门的警员,但站在门口的人多了一个,是米诺警官,他对视上布兰温的目光,一边脱下手上白色的手套,一边往审讯室里走。
但刚走两步,一个声音从审讯室门的另一侧传来。
“警官先生。”
一个身影慢悠悠地经过门口,挺拔的鼻梁上架着那副眼镜,西装外套被一只手勾着衣领甩在左侧肩膀上,来人表情淡定闲散,站定后,上半身就自然地靠在身后的白墙上。
“我很抱歉听到学校又发生了一起莫名其妙的凶杀案,但这次我可一直老老实实在警局待着。”
米诺警官转身,简直想翻一个大大的白眼,语气刻薄:
“好了,你现在可以走了。”
这个尤安教授是米诺职业生涯十几年来见到的唯一一个哪哪都奇怪的人,他的生活和工作完全就像是两个人,在克林萨大学,通过暗访学生和老师,还有长期的暗中观察发现,尤安绝对是个称职的教授,在教学上古板严谨,一丝不苟。
但仅此而已,比如现在,他没有一丝教授的风范,倒更像个流氓地痞,区别就在于那张脸过分的英俊帅气,是更上一个档次的流氓地痞。
尤安眯着眼睛点了下头,朝着审讯室望去,“警官,这也是最后见到死者的人吗?”
米诺转过身,毫不留情地关上门。
布兰温怔怔地看着门严丝合缝地关上,尤安教授的模样仍历历在目,从昨天上午一直到现在他竟然都待在警局,那一身衣服也没有换过。
他觉得教授应该是很有洁癖的那种人。
可听刚才的对话,他总觉得现在的教授和课堂上的教授哪里有些不一样。
米诺警官在桌子的对面坐下,举着写满字的纸看起来。过了会儿他开口:“布兰温,根据你推测的时间,你和罗文大概在六点半碰面,联谊晚会是在七点准时开始,晚会开始的五分钟前你们分开。”
米诺皱眉:“刚才法医的初步鉴定出来了,死者是窒息性死亡,并且全身的骨头被敲碎。五分钟前他还是活蹦乱跳的,凶手只用了五分钟就完成所有的作案,这像话吗?”
布兰温睁大眼,“什……么?”
桌面下,布兰温的左手紧紧捏着微颤的右手,米诺警官一边接着往下看去,一边问着问题,他都一一如实回复。
直到看到后面的部分,米诺的眉毛忽然拧紧,看完最后一个字,他眼中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罗文在楼梯间霸凌你?”
布兰温艰难地点点头,“他……他只是语言上的攻击。”
那是奥拉不小心迟到的二十五分钟,也是漫长而煎熬的二十五分钟。
“这件事我们也会着重调查的。”米诺语气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他把笔录用力摁在桌面上,起身,“已经快十点了,你的笔录很有用,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布兰温顿了一下,还是问道:“我可以直接回去了吗?”
面前愁眉苦脸的警官道:“对,因为另几个审讯室有证人看见死者在晚会开始的前五分钟从楼道走出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折返楼道。所以你身上的嫌疑已经被洗清,可以回家了。”
布兰温跟在米诺警官的身后起身,他脸上一点也没有被洗清嫌疑的解脱和愉悦。
推开门,却见尤安教授仍然上半身靠墙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