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黛陌和阿空出了道观便沿路返回。
傍晚时分,天色晦暗,路上一片静谧。
他们下山继续走了一段小路。
很快远远看见一个女人正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
应该是担心了一整晚。
因为几乎不会有人可以在槐居村撑过一个夜晚,胥氏以为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天色已经不早了。
胥氏问他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深夜会是影子活动最频繁的时段,昨日对所说的话难不成都忘记了?
再次见到这个女人,江黛陌神情复杂,与阿空对视一眼,不置一词。阿空很害怕地往她身后直缩。
胥氏在门口朝天边张望了一会儿,天光不知怎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下去,夜幕来临仿佛要将这遍地村落吞没。
女人拉起江黛陌的手,抓紧让她们先进屋再说。
可还未挪步,江黛陌手边的招魂铃被轻摇了几声。
胥氏抬起眼,在清脆铃音里隐约辨见江黛陌后头探出身的少女,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相仿的年纪,一头银白的乱发,一身白衣,身后背着一把很大的剑,全身笼罩在一股浓烈的煞气之中,一直注视胥氏良久,眼神里中杀心渐起,叫人不寒而栗。
胥氏眯了眯眼,“你是……?”
白无常扬起头从江的身后走出,语气却很轻快随意,“砍柴的。”
话音刚落,胥氏的头颅直接被掀翻在地,血像涌泉般喷溅四周。
那把剑根本看不清是怎样挥出的。
落日残存的霞辉撒在地上,一道不死不灭的阴影从女人倒下的躯壳里游走而出,已经朝江黛陌的脚边缠绕了过来。
白无常挥出哭丧剑又朝江的躯壳劈了一剑,那道阴影还没待够半秒,便迅速从这具躯壳之中脱离,往暗处逃去。
“妈的这些影子怎么就杀不死啊!”梨珈见了心烦,来此处已经见多了这些东西日复一日做同一件事,说同一句话,反正这个村庄从来只有游荡着的孤魂以及无法泯灭的阴影。
江黛陌从惊骇中回过神,听了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闭嘴。算了当我没说。”梨珈打断,斜眼,“你肯定又要说我滥杀无辜,我现在没在拘魂。”
江黛陌低下头,发现周身已经变得晶莹剔透,她果然又变成了轻飘飘的灵魂形态。
她后知后觉刚才从进囊息开始,白无常一定全程在旁。只不过江黛陌当时是常人,肉眼凡胎无法直接看见鬼魂。
白无常当即将受了轻伤的肉身重新给江黛陌安装了回去。
不忘告诉江黛陌,这女人今晚必死,在囊息中听见驱鬼师与女人过去的对话,可以得知现在全村根本就没有活人,那些村民早就变成了影子。魂灵不断在村中徘徊,迟迟未被拘魂鬼抓去。
手边的招魂铃不断地被摇响,江黛陌耳畔响起白无常的声音,“在囊息里,你也已经听到她说的话了。既然完全懂得冥界如何叫幽冥火湖不灭的方法,应该是命运线出现了极大偏差,不然不会想要去阻止肉生肉的延续。”梨珈说,一定是有谁叫她这样做的。
江黛陌静静地站旁伫立,垂下眼的时候脑海中不自主地浮现出那张发着微光的纸……在南柯天台上金色的光芒翩然掠过眼前,宛如某种指引,将她引向这个村落,去探寻鬼铃的源头。村中的一个女人也曾向生死纸许下心愿,得以让一块能够投射出无数黑影的三生石在人界问世……
这时,屋内传来缓慢而清晰的磨刀声。
江黛陌被打断了思绪,回头望去。
那屋里没点烛火,漆黑无比,从中开始传出一声又一声磨刀声逐渐划破死寂,尖锐而沉闷,
一旁,梨珈旋即将哭丧收回到身后的剑鞘中,已经大步流星地跨进屋内。
进屋便见小伍的身影在稀薄的月光下显得影影绰绰。
据胥氏称,这可是三生石最先投射出的一道影子,这影子暴戾嗜杀,槐居村大量的生灵皆死于它手。
小伍僵立的身形仿佛只是一个被夜色雕刻出的剪影,正一言不发地打磨手边的屠刀。
梨珈的目光一时间又从他的身上落至供台,那块三生石上的刻痕已完全被抹去,轮廓圆润,石面光滑如洗,像一块灰白色的鹅卵石。
她并未多想,走上前要将石头拿起。
突然,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影子竟然能看见她。
梨珈抬眼对上小伍的眼,那浑浊的眼神里,充斥的杀心与她一般无二。
小伍叫她放下。
无常鬼嗤了一声,神色凛然地抓紧了石头,二话没说从身后拔出哭丧朝影子砍去——小伍木然的站在原地,愣生生被砍成两截,尸首掉在地上,那道黑影从中游走而出。
而梨珈此时手边抓着的三生石,由于太过光滑,梨珈手滑将三生石往上空抛去——落地的刹那,传来一声脆响。
空气间静了一瞬。
江黛陌循声回过头,那声音她听得非常清楚,那块石头怎么会是空心。
走去捡起的时候,手触及到的是软绵的物体,不是石头的触感,像棉布?
思索时,这道影子已经掐准时机在她脚边缠绕了过来,将三生石一举带过的同时,径直从江黛陌的脚边钻进身体。
江黛陌即刻察觉身上被夺去的重量,她变成了灵魂,回过身时刚好看见自己的躯壳正朝屋外夺门而逃。
只不过躯壳抵达门口正要开门,突然僵在原地,手脚上的四只招魂铃疯了般的响动,铃音尖锐。
一时间,躯壳身上携带的数十张驱鬼的符纸从衣兜里冲出,施展在半空悬浮片刻,又在一瞬间内重重贴回到这具躯壳上面,如落叶簌簌抖动。
江黛陌看到那些符纸上的用鲜艳血迹涂着的繁复图案,符纸是她随身带的,血迹并不属于她,她也不知何时被谁涂了上去。
但显然符纸现在能够禁锢这具躯壳接下来的行为。
江黛陌的躯壳被那道影子附了身,僵硬的转过来,眼神黯淡无光,就这样全身贴满符纸,行尸走肉般走回屋内。
梨珈转眼见影子又重新送上门来,拔出哭丧剑,势必要将这具躯壳砍成两截,将影子逼出。
然而,剑光未及躯壳,又被从上空飞来的一本生死簿死死挡回。
“把剑收了,皮肉司没那多么新的躯壳够你挥霍。”门口传来判官鬼十分干脆的话。
江黛陌侧目。
徐梓瑞已经一把推门走进,看了她两眼,便径直朝那副被禁锢在原地的躯壳走去。
那道叫小伍的影子应该还在江黛陌的躯壳里面,刚才本想抢过这块三生石逃离这里。只可惜躯壳身上已经贴满着符纸,影子似乎变得无法行动,更无法丢掉这具躯壳脱身。
徐梓瑞将躯壳手边那块光滑的三生石抢了过来,放在手上掂了掂后,顺手把石头往那木桌上一扔,指着石头对白无常说,“往这砍。”
梨珈于是走上前挥起剑,往这块石头上“砰砰”砍了不下数十剑。
砍得木桌散架,东倒西歪,三生石依旧纹丝不动。只不过石头上很快重新长回了一小道全新的刻痕。
徐梓瑞这才将石头拿起放在手上掂了掂。
石头分明还是沉甸甸的。
梨珈将剑收回到身后,疑惑,“徐梓瑞,你们怎么都上来了?”
目光朝门外望,黑色的煞气完全弥漫开,空中飘着无数幽蓝的鬼火,映照着一众乌压压的鬼卒,都是穿戴整齐肉身的,正在此处东摸西瞧,似乎在探查着什么。
看得出这些鬼卒是突然出现,很像临时没多做准备就上来了。
“刚才在底下出了些状况。”徐梓瑞说。
在送别江黛陌之后,三区的判官鬼后脚就来了二区的判命司。
关于这只魂器擅自从三区跑到二区的事,其实根本就不可能逃过游神鬼的眼睛。
三区判官来到二区判命司,同徐梓瑞大吵一架,说她完了。
不错,徐判官也觉得自己快完了。
可是不成想,那只被打昏躺在判命司里的轮转阎王转醒了过来,当场砸死了三区判官。
泠秋月这个疯子,竟然看走眼把自己的同僚砸死了……
说来话长就先不说了。
反正导致现在数位鬼差都被牵扯了进来。
此刻正值深夜。
梦胚胚一手正拽起那只轮转阎王——泠秋月也上了人界,像往常一样醉得眼睛找不准东西南北,一副喝多了快要呕出来的样子。
孟婆笑意盈盈地朝他们问好,下一秒,从口袋里掏出了鬼陀螺,朝半空某只鬼火的火焰上沾沾。
鬼陀螺痛得吱呀乱叫,从她手里跳开到地上来回打滚。梦胚胚顺势拿出打魂鞭,直接往上用力抽了三鞭。
鬼陀螺急剧旋转,窜着火苗朝屋内横冲直撞。
一时间火势快要扑满整个屋子。
被鬼火点燃的这只鬼陀螺舔舐着地面,留下粘液的痕迹,在屋内转了几圈,直至抵达那副躯壳的脚边,这幅躯壳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携带的火焰攀上身,将身上贴满的符纸悉数引燃。
江黛陌刚走出屋外,听见屋里传来凄厉的尖叫。那惨不忍睹的声音听得她直皱眉头。
“抱歉,烧毁了你的肉身。”梦胚胚来到她身旁,神情关切道,“不过,这也没办法不是吗?只有将肉身烧成灰,影子才有可能不会继续作乱。你命数未尽,我会让皮肉司给你一具新的肉身哒。”
“皮肉司不会了。”徐梓瑞紧接道。皮肉司不可能造这么多具一模一样的肉身,他们会有所察觉,并去查明拥有这具肉身的生灵是怎么了。
“是吗?我记得徐判官这里有很多的肉身。何不给她一具呢?”
“说得好简单,你干嘛不拿泥巴现成捏几个?还有,叫你在这里放火了么?”徐梓瑞反问。
“为什么不能放火啊?”梦胚胚疑惑,几秒后佯装恍然,“哎呀我想起来了,附近就是鬼巨人树的根脉,要是被火势波及到就不妙了。你刚刚怎么不早点阻止我?”
徐梓瑞干笑几声。
这死婆娘从掏出鬼陀螺砸地上到火势窜进屋里面都用不上两秒,躲都来不及。
梦胚胚笑,“我也是心急,怕影子跑了。”
她回头叫几只鬼看紧点,不要让这里的火势蔓延。
江黛陌看着这里的房屋很快被烧成一片火海,在火光下静静听,“我怎么觉得那尖叫声很像在哭,哭得伤心裂肺的。”
“或许是记忆的重现。”徐梓瑞说。
如今屋子里只会剩下那道无法动弹的影子,听说,影子的身上可以承载一日以上的记忆。那便不用管了,这只是曾经的记忆,放到现在来说就是幻觉。
房屋上的火势愈发壮烈,烈焰腾空而起,眼前黑烟弥漫,直至木梁在火海中发出嘎吱声,逐渐倒塌成一片焦黑的废墟。
没过多久,在这堆黑灰里,一颗零星的金色光点从中闪烁而起。
“来了。”梦胚胚盯着那团悄然延展开来的光芒。
鬼卒视线聚焦在一起,数双眼睛凝视着他们要上来找的东西。
见生死纸露出了头,江黛陌想起当初随着光来到此地,这团光就直接落在了屋子里,她有找过,却怎么找也找不到,没想到竟还原封不动的藏匿在屋内。
这张生死纸是在当下时空出现的。
光芒从半空划过,飘得依旧是不紧不慢。
各路鬼卒在地下骚动,见状纷纷要将它抓回去。
这张生死纸看来已经流落在外许久了,神出鬼没,是哪区判官不小心撕下的都不得而知。
然后一通操作下来,自然是一无所获。
生死纸穿过熙熙攘攘的鬼魂,一丝半点的煞气都奈何不了它,结果这道光甚至是从鬼差眼皮子底下转瞬消失的。
梦胚胚还目不转睛的看向半空,若不是亲眼所见,那里仿佛没有一丝半点它来过的痕迹,“另一个靶子果然出现了。”
“靶子?”江黛陌歪头一问,“是说那团光吗?”
“与你无关。”一旁徐梓瑞紧接道,“你还不赶紧回该回的地方?”
江黛陌答,“突然想到,在陆迥被影子勒死的那一刻,魂灵出窍正巧撞见了这团光,陆迥向光许愿,让它去找到一个真正能够把道观建成的人。我前日遇到了这团光,它叫我帮死去的驱鬼师建观。”
徐梓瑞听了,“这张生死纸说什么就是什么?它让你建观就建观,你这么听话的话,我让你走怎么不走?”
“作为交换,它许诺帮我找到鬼铃的源头,我找到了。你呢?”江黛陌的表情像在说,她能找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到底是因为谁?
徐梓瑞神情不耐,回想先前在判命司上空滴下的十二滴血,冷笑几声。
“总之,不摘掉身上的招魂铃我是不会走的。”江黛陌撇过身去。
又将脖子上有关陆迥的往生囊取下,走过去还给了梦胚胚。
孟婆接过这只往生囊,对着江黛陌细看一番,“你和泠秋月真像,刚才来拿往生囊的时候,我见你第一眼真的同她混淆了。”她又说,“不过也是啊,你现在是灵魂的形态,躯壳被毁,该怎么回三区呢?”
要知道鬼差架着生灵回去是完全行不通的,矫正命运线必须是经得生灵自愿,需要生灵穿着肉身亲自一步一个脚印回去。如果生灵实在不愿意,那么鬼差没办法就会给生灵喂一点孟婆汤,让他们遗忘掉一些事以此变得心甘情愿地回去。
可这是一具崭新的魂器,鬼差一时半会儿不会喂她喝汤。
江黛陌听后,称她其实很想喝孟婆汤。只要剔除有关身上招魂铃的记忆,她能解掉鬼铃,也能甘愿回南柯。这样双方皆大欢喜。
梦胚胚笑而不语了一会儿,憋出一句话,“你应该珍惜你自己。”
江黛陌心想,这群鬼差怎么这样,好像在成心让人不痛快,她情愿去做的事不让她做,不情愿的事非得逼她做。
这群鬼差难道真的这么确信这会是江黛陌的最后一世,这一世过后,她就会变成鬼差了?所以鬼差不想喂她喝汤是因为在冥界鬼差怂恿鬼差喝汤是不文明的行为,如果一只鬼见到另一只鬼的第一面便问要不要饮汤,相当于问要不要来口屎,那它真的很值得被暴揍一顿。
但是为什么这群鬼这么希望她变成鬼啊?虽说四只招魂铃会禁锢她今世的行动,但她还不至于对人界的人事物感到绝望。目前为止江黛陌也并不喜欢这群鬼,感觉上讲,没一只是能相处的好东西。下一世是人还是鬼,她好像依然希望能成为人。
梦胚胚对江黛陌说,她要是不尽快回去,最惨的还得是当初手贱给她系铃铛的徐判官。
江黛陌在二区多待上一秒,其余一四五六七**区的游神鬼就会有多一秒再发现江黛陌的可能,徐判官就会多命悬一线一秒。
所以徐判官是否要被投进轮转,还得看江黛陌什么时候走,以及四处游神鬼的眼睛了。
江黛陌看向徐梓瑞,难不成真是这样?听着好像很严重。上次她还好心送阿空新的躯壳,应该是只好鬼。如果单就因为这个而被投入轮转的话……
“你他妈爱待哪待哪。”徐梓瑞对上她的眼睛很快挪开,一副懒得跟她废话的样子。
真的就丝毫没有那种命悬一线的紧迫感。江黛陌见了很放心。其实被投进轮转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她悄悄想。
……
在火烧了这间房屋后,这些鬼卒也没有想要返回冥府的意思。
相反,他们开始渐渐的朝山上走去。走向那处鬼巨人根脉的所在地。走向那座已经坍塌了一段时日的道观。
其实在还没有这么些鬼卒牵扯进来之前,二区槐居村里有关影子的事鲜为鬼知。
影子的活动范围目前被控制在村落之中,由于身上只能承载一日的记忆,也无法做到跑到外面去。这些东西就像会无限繁殖的植物,虽然不致命,但很麻烦,如果长此以往放任不管,总有一日人界会因此成灾。
先前徐判官就已经得知,影子的目的是阻断肉生肉。它们占领肉身,让轮转之中的生灵失去载具,让灵魂无处安放。若影子开始朝村落以外的范围扩散,壮大到一定的数量,那么每一个被投放到人界的生灵,必定会被其夺去肉身,如此一来还怎么轮转。
要想解决影子,可以先解决掉村中所有被附着过的肉身,之前已经尝试多遍,无论是肢解,还是用鬼陀螺的粘液将其碎成一滩血泥,影子都能让肉身复原。
又要说将这些肉身牵到别处,人界任何地方都牵不动,影子会寻来。而冥界更加不行,那里是魂灵的中转站,影子的到来会污染掉所有的皮肉司,让一切躯壳都失去存在的意义。
有一个有效的方法就是用火将整个包括动植物在内的村落烧成灰烬,可现在不能大范围使用,因为这些影子首次出现的地点,偏要是在这条鬼巨人树根脉的附近。
一旦这里出现稍大的销毁动作,就很有可能伤到根脉,以此放出大量恶灵。
而影子以恐惧为食,又以躯壳为载体,为了防止影子传播出去,当时徐梓瑞索性将整个槐居村封闭了起来。
这个村庄很古怪就是因为从来没有到访的拘魂鬼,没有日夜游神的探视,几乎已经快做到了无鬼未津的地步。
而唯一的到访者,只有来这里建观驱鬼的道士。这些驱鬼师全部被指定过来建观。
要想解决掉这些影子,就应该先真正镇压住根脉下的恶灵,也就是将这个道观彻底建成。
可是到现在这里死掉那么多驱鬼师,都无法完成建观。难度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