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是主殿这处的主事,宋姑姑。
身后还跟着同明无月住一个屋子的那个姑娘。
明无月眼看宋姑姑面色沉沉,便知自己偷溜出宫的事情恐已经叫她知道。
她慌忙擦了眼角的泪,站在一边不敢吭声。
宋姑姑见她在哭,像有瞬错愕,愣了一愣,可很快就收敛了自己的神情。
她走到了明无月面前,寒了声问道:“你哭些什么?”
明无月听到宋姑姑的质问声,不知该如何回答,宋姑姑也不期望她能回答,只继续逼问,“今日偷跑出东宫了?”
宋姑姑既能抓她到了这处,那便想来也是事实证据确凿,她再如何狡辩,也改变不了她一个午后都不在东宫的事实。
明无月直接认错,“对不起姑姑,我身子不爽利,实在撑不住了......”
宋姑姑生得颇为严厉刻板,犀利的视线马上就射向了明无月。
“殿下良善,倒还不至于让你就死在东宫。你还敢狡辩说是撑不住?能撑到自己偷偷摸摸出宫,撑不住让旁人来给你寻医师?之前你在王玉芬闹的事情,我还当是她刻意刁难于你,如今来看,你当真是不服管教。你当东宫是什么地方,虽说不在皇宫之中,可岂容得你这般放肆?”
她又接着道:“若非是易霞同我来说,你还真打算就这样一直瞒着我是吗?”
易霞是同明无月一个屋子的丫鬟。
明无月没想到竟是她主动去说,她听到这话,转头看向了易霞,可她却回避视线,不愿与她相视。
这事即便再如何说也是明无月的过错,再如何说,私自偷跑出宫,若要讲究起来,明无月就算是打死也不算为过。
可她在听到了父兄的消息之时,实在等不住......
证卷确凿,她也没想狡辩,直接跪到了地上,垂首道:“但凭姑姑责罚。”
“但凭责罚?”宋姑姑反问她道,声音听着有些生气,“你可知道皇宫里头,宫女偷跑出宫要落得什么下场?打死都是轻的,打量了我不会罚你是吗。”
宋姑姑虽说不是什么心软的主,明无月哭两声,她就能饶了她,但她也非王玉芬之流,势要折磨人出来个好歹。
只是看明无月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一下子难免也来了些气,若不叫她长些记性,真以为东宫是什么烂七八糟的地方,一点体统规矩全无。
这次不罚,下次还犯。
她指着她道:“去外头给我跪,跪一个时辰再进来。”
屋外还下着急雨。
明无月没有迟疑,跪下谢恩,她道:“谢姑姑饶恕。”
私逃出宫,最后只有罚跪,已经是她开恩了。
她也不敢再迟疑,起身往屋外去了。
看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宋姑姑眉头蹙得更深。
竟是连给自己求情都不愿。
她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看向了一旁站着的易霞,声线微微发寒,“你当我不知道你打量的什么心思,易霞,你来了东宫也有一年了,不知道我最不喜欢背后说小话的人吗?当初你自己也没少仗着殿下良善,逢年过节就和姐妹躲懒出宫?”
易霞面露惊色,没有想到从前她偷跑出宫,宋姑姑竟一直都知晓。
她神色惶惶,想要为自己解释,可还不待到出口就叫宋姑姑直接打断。
“我不说,你便当我不知道吗?还真就以为我是个傻子!那些腌臜的心思我不清楚、不明白?你们看她从西所来,觉她背后有人,就看不惯她。看不惯可以,若要跟那被赶出宫的春棠一样,喜欢寻衅滋事,我第一个不饶!”
有些事情,不上秤,不追究,就什么事情也没有,可若被人抖落了出去,那便怎么也不能饶。
私自出宫这事可大可小,不让人知道便是小事,可一旦知道,还想怎么轻拿轻放。
说完这话,宋姑姑就往外去了,只留下了易霞一人留在屋内。
她走过后良久,易霞从方才的呵斥声中回了神来,她扭过头去,透过窗户,看向了门外跪着的明无月,眼中透露出了几分怨毒之气。她揭穿了明无月偷跑出宫有什么错?错得本就是她!
易霞站了许久,终是收回了视线,去了别处。
*
明无月就这样在后罩房跪了一个时辰,跪在外面的时候,还时常会有宫女路过,见到了她被罚,面上皆露出了几分幸灾乐祸,一个时辰过后,她回去之时身上已经湿得不像话了。
她当初在家里头的时候何曾受过这种磋磨,终究是身子不够硬朗,又因今白日之事,弄得思绪更加混沌,不够清明。
她净了身,躺回了床上,夜晚迷迷糊糊之间就这样生了热病。她抬起手去摸了摸脑袋,只觉一片滚烫,喉中也是一片干涩。
费尽力气起了身,想要桌边倒杯水喝,却发现里面早就没了水,没了办法,只能躺回床上,熬到天亮。
晨曦微光透进窗棂,明无月只觉自己浑身绵软无力,就连起身的力气都要没有,但有了昨日之事,她也不敢再去偷懒,若被宋姑姑知道,恐又要发一通脾气。
她起了身,没有用早膳的胃口,便直接拿了东西去外头杂扫,想着早些扫完,便早些回去休息。
雨过之后的清晨,极其澄明,天空一望无际的,空气之中散着泥土的气息,可疾雨过后,院子里头也更加杂乱,扫起来也更费劲一些。
而明无月,也还是太过高估自己的本事。
她发了高热,根本在外面撑不了多久。
她站在院中,手上拿着扫把,迷迷瞪瞪扫着被打在地上的落叶残花。
可脑袋却沉得越发厉害。
终于,她再撑不住,竟就这样直直往地上倒去。
冰凉的地砸得她身上、脸上皆是剧痛,眼睛阖上之前,她看到一抹赤红衣角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在东宫,太子着赤色圆领龙袍。
昨日紫禁城内传来消息,宣太子入宫,陈之钰方准备出门,就看到了这样一副场景。
女子手上还拿着扫帚,直愣愣就朝着地上倒去。
陈之钰偏头向文序,视线却盯着眼前倒下的人,他道:“昨日偷跑出宫被罚了?”
明无月偷偷跑出去,陈之钰第一时间便知道了,但后来发生了什么,他还不知道。
因为皇宫里头来了人之后,他的心情便不大好,文序便也没敢去同他说。
文序回道:“被宋姑姑罚跪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昨日好像还下着雨。
她的身子骨一看就弱,这样罚跪,若不伤了,才叫奇怪。
陈之钰迈开步子,朝她走近,居高临下看着摔倒在地的人。
视线带着几分旁人看不清的情绪。
他想起来,那日明无月同人打架,打死了也不肯认错,现下到了这里,也还是倔得不行,罚了跪生了病,也不吭声,就这样硬熬,熬到了受不了的时候,晕死算了。
陈之钰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似乎还带了几分讥讽。
他今日穿了太子才能穿的衮龙袍,头戴翼善冠,赤色圆领袍衬得人更眉清面白,若昆山片玉。
笑起来之时,即便眼中没什么笑意,可在旁人看来,只觉他和善可亲。
不过,陈之钰也只是笑了这么一声,抬步就要离开。
只是才一抬步,发现自己的衣服叫人扯住。
陈之钰低头看去,一双纤细的手,正扯着他的裤角。
她的嗓音干涩,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哑意,他听她艰难地说道:“殿下......救我......救救我吧......”
她说着话,与此同时,手上的动作还越发用力,生怕陈之钰下一刻就要跑走。
一旁的文序见她这样,想蹲下把她的手扯开。
可根本就不待他动作,明无月就已经昏了过去。
文序见陈之钰停着不走,便出声催道:“殿下,该入宫了,一会晚了,皇后又该编排了。”
陈之钰“嗯”了一声,算是应下,转身离开,轻易就将衣角从她的手中扯回。
可在走出几步之后,却顿了步。
“去找个人,把她抬去偏殿吧。”
文序愕然,方想说些什么,可陈之钰已经离开去了外面,他没了法子,只能先去找了个人去吩咐了这事,再马上跟上了他的身后。
文序追了上去,不解道:“殿下,为何......”
“文序,我不喜欢别人问我‘为何’。”
陈之钰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他知道他不过是想问他,为何要去救明无月。
文序听到陈之钰的话,马上就噤了声,他知晓他的脾性,向来说的一不二。
两人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面说下去,出了东宫,上了马车之后,一路无话往紫禁城去。
*
东宫邻紫禁城,从这里过去,约莫只用一盏茶的功夫。
朱红城墙一眼过去,望不到边际,时候还早,就连早朝的时候都还未到,皇宫寂静,除了来往护卫巡视,便再没有其余的动静。
他被人引去了乾清宫,景宁帝的寝宫。
到了殿门处,已经有人进去通传。
很快,陈之钰就被人引进了殿内。
乾清宫内地砖锃亮,石狮状的铜炉此刻正散着袅袅的烟,清冷的烟盘云绕雾,让宫殿沾染了几分迷蒙之气,殿外偶有宫铃被风吹响的声音传入,打破这殿内的寂静。
殿内除了景宁帝外,还有孝明皇后在,此刻她正坐在下方的椅上,手上端着盏茶在细品。
景宁帝正坐在上方宝座,手上也不知是拿着什么东西在看,即便听到了宫人给陈之钰行礼的声,却也不曾抬头。
直到陈之钰给他们二人行礼,景宁帝才抬头应声。
“起来吧。”
声音很淡,却带着一股帝王的威严之气,叫人不容忽视。
景宁帝约莫四十左右的年岁,端坐高台,头上带着一顶珠冠,下颌处的胡须叫梳理得不乱分毫,眉眼之间,可见几分同陈之钰相像,只不过两人相较,景宁帝便太过得冷峻,处处都是威压之气。
见陈之钰来了,他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淡声开口,说道:“坐。”
陈之钰也没有推诿,坐到了孝明皇后对面的椅上。
坐定之后,陈之钰出声问道:“父皇此次喊我来,是为了何事?”
从前的时候,东宫还是在紫禁城内,钟粹宫那处,可在这朝,东宫就搬去了紫禁城外。
自从陈之钰十五岁搬出紫禁城,去了东宫之后,入宫次数就屈指可数,每年除了景宁帝喊他,亦或是过节的时候会往宫里头来,其余的时候,从不会主动来。
每一回,景宁帝喊他入宫,皆不会有什么好事。
只是不知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景宁帝还没有回答陈之钰的话,一旁的皇后就先开口。
她笑得极其和善,语气也极为亲切,好似他们两人是天底下最最亲近的母子一般。
她说道:“今日我和你父皇喊你来,是想要商议你的婚事......”
果然。
陈之钰嘴角浮起了笑。
皇后打量着陈之钰的神色,见他在笑,便继续说道:“你如今也都十八岁了,正是该娶亲的年纪了,你看看你皇兄,如今孩子都能在地上走了,你岂不也要抓紧动作了?”
陈之钰的皇兄,也就是大皇子陈之齐,如今二十二的年岁,十七岁的时候就娶了次辅家的长女,如今孩子都有四岁大了。
陈之钰闻此笑得更加温顺,他道:“娘娘说得不错,十八好像是不小了。”
皇后闻此心下松了一口气,既如此,那就好说了。
可陈之钰转口就道:“可我看却的也不大着急吧,你看我表兄,如今二一了,也未曾成婚,我也才十八,不急。”
陈之钰拿了陆舟出来做挡箭牌,况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笑意,笑语宴宴,叫人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不是的话出来。
皇后听到这话,脸上笑容一窒,马上又接道:“怎不急?你是太子,岂能同你表兄相提并论呢?他再晚成婚都使得,但你这身份尊贵,如何使得?”
她自以为捧着陈之钰说话,他也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可陈之钰只是笑着看向她,随意问道:“娘娘这是看不上我表兄的意思吗?”
他问得极其随便,像是真不知道似的,可话里话外,皆带着几分刺。
皇后被他问住,忙道:“我岂会是此意?”
“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