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栖息地 第11章 螳螂

一道明亮的光圈突然打在沈染身上，将她的面容照得苍白，沈染下意识举起手遮住眼睛。

当她从指缝中看清眼前的东西时，心中渗出一阵寒意。

一只巨大的绿色螳螂正缓缓穿过草地，向她走来。

它的高度是成年男子的两倍，野草堪堪没过它细长后肢的下端，体表在月光下散发着墨绿色的金属光泽，硕大的三角形脸上有一对幽黑的复眼，金色光芒在其中迅速流转，似乎在思考。

这不是一个生物，而是一个机器人，一个全身的设计都用来灭杀人类的机器人。

所以沈染没有逃跑，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螳螂在沈染面前停下，将纤瘦的女孩笼罩在它巨大的阴影里。

沈染能听见它体内的嗡嗡声，就像是一大群蝗虫在农田中肆虐时的翅膀震动声，是属于劫掠者的声音。

她微微仰起头，就在这一瞬间，螳螂尖利的金属前肢准确地刺入女孩的胸口，动作干脆利落。捕猎者显然计算过和猎物之间的距离，因为当它干脆地将前肢从女孩柔嫩的身体里拔出时，没有一滴飞溅的血液沾染到它的身上。

沈染有些庆幸自己被那个白衣小女孩感染了，因为蔓延全身的麻木感使得此刻的疼痛几乎可以忽略。

只是，真舍不得现在就离开这个世界啊。

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爸爸在抛妻弃女之前，也曾扮演过一个好父亲。在夏天的夜晚，会在家中的庭院里和她玩踩影子的游戏，会把她高高地举过肩头。

她想起了小机器人在处于雏形时的笨拙可爱。他在和人类数据库进行同步之前，是完全懵懂无知的，可是看到主人难过就会端上一杯超甜的奶茶。

这些回忆让她冰冷麻木的身体泛起一丝暖意。

最后，她竟然又想起了那个乖戾冷硬的男人。

在白沙屿的那间临海别墅里，顾谨站在落地窗前，从后面抱住她，半强迫地让她喊他的名字。她被他折腾得神思涣散，迷迷糊糊地喊了他几声。顾谨“嗯”了一声，却没有停手，炙热的吻落在她的颈侧，有条不紊地下移……落地窗外，蓝得透明的天空中有海鸥飞过，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沈染想，如果人类还会继续书写历史，顾谨不知会被描绘成怎样的恶魔。

反正她是看不到了。

终于，支撑着她身体的最后一分气力被抽离，她倒在带着自己体温的血泊里。在倒地的一瞬间，沈染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头发散乱，额头上伤口可怖。

而梦境中的冉冉也通过沈染的眼睛看到了这张脸。

这是她无比熟悉的一张脸，在现实生活中，她曾无数次从镜子里看到过这张脸。

这个沈染竟然和她苏冉冉长得一模一样！

倒影中沈染的瞳孔逐渐涣散，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支离破碎，带着血肉剥离的痛意……

随着沈染的意识彻底消失，冉冉的意识越发清醒。

冉冉猛地从床上坐起，眼角泛着湿意，心脏处隐隐发疼，似乎那根可怖的金属前肢前一瞬才从那里拔出。

这场漫长的梦终于醒了。

冉冉长舒一口气，她分得清梦境和现实，不会因为一个噩梦而久久挂怀，即使这个梦真的非常可怕。她伸手拨弄了一下床头柜上的小熊摆件，看着它怀中的玫瑰花在黑暗中闪烁着点点光亮，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她坐起身想给自己倒杯水压压惊，却突然发现，这个房间里不只有她一个人。

一个颀长的身形倚在窗前，月光在他身后投下一道黑影。

冉冉险些尖叫出来，定了定神后，试探着喊：“蓝旋念？”

他的身形太过优越，冉冉是有印象的，而且房间里有他身上的气息。

蓝旋念转过身来，在月光中，英俊的脸显得有些清冷。

冉冉怀疑自己还在做梦，慢慢躺回床上，给自己盖上被子，准备继续睡觉。

她努力闭着眼，却睡不着，直到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拨弄自己的耳垂，才认命地睁开了眼。

她睫毛轻颤，刚睡醒的声音软糯：“我在做梦吗？”

晦暗光线中，床边的男人神色难测。良久，他低声道：“冉冉，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需要你先回答一个问题。”

冉冉的表情有点懵，黑亮的眼眸一瞬不眨地看着蓝旋念。

他问：“如果你所在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你会选择在这个虚假的世界中生活，还是想离开这里，前往真实但充满未知危险的世界？”

冉冉彻底清醒了，手指揪紧被单，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我喜欢没有边界的世界，虚假的世界总会存在边界，只有真实的世界才是最广阔的，所以我会选择后者。”

蓝旋念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

冉冉接下来说出的话令他始料未及，“如果是你，会选择哪一个世界呢？”

看男人沉默不语，冉冉又补充道：“我是说，如果我选择了真实的世界，你会不会就消失了呢？”

蓝旋念淡声道：“无论你做怎样的选择，我仍然是我，不会改变，但是真实世界中的你恐怕会害怕我。”

冉冉思索了一会儿，从被窝里伸出一只白白嫩嫩的手，握住了蓝旋念垂在身侧的手。女孩的声音轻软：“我不会害怕你，因为你一直在保护我呀。”

男人身体微僵，过了半晌，弯了弯唇，俯身在冉冉额头上吻了一下。

冉冉躺在床上，脸色绯红，小声问道：“如果我现在不是在做梦，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蓝旋念黑眸深邃，抬手指向床头柜上的那个小熊摆件，缓缓道：“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可以监测你的呼吸和心率，你刚才应该做了噩梦，触发了它发送信号的阈值。至于进入你的家……这个城市没有哪一扇门是我无法进入的。”

冉冉大脑空白了两秒，太多的疑问涌上心头，不知道先问哪一个，最后弱弱地问：“你是小偷吗？”

蓝旋念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他问：“你相信我吗？”

冉冉余惊未消，勉强点了点头。

蓝旋念在冉冉床边坐下，极其自然地躺在了她的旁边，胳膊隔着被子松松地搂住她。

他的声音低沉而具有安抚性：“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会颠覆你曾经相信的一切，我希望在你最害怕的时候，我能陪着你。”

冉冉的心砰砰跳了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看恐怖片，对未知的恐惧甚至超过了对恐怖本身。

“你一定认为现在是1996年。”蓝旋念顿了顿，平静地说：“可实际上，现在是公元2153年，或者说，机器纪元100年。”

冉冉沉默了五秒钟，从被子里再次伸出手，摸了摸蓝旋念的额头，嘟囔道：“没发烧啊……怎么回事……”

蓝旋念反握住她的手，继续说道：“在公元2053年，人类在科技上实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突破，也消耗掉了大部分不可再生资源，使地球不堪重负。那时有一家公司开发出了一种超级人工智能，随着它不断进化，逐渐拥有了自我意识，并且渗入了社会系统。”

蓝旋念的叙述让冉冉觉得熟悉，她想起了自己做过的梦里的情节，脱口而出：“塔洛斯？”

蓝旋念苦笑了一下，似乎对于冉冉说出那个人工智能的名字毫不惊奇，“没错。塔洛斯以一种温和无害的外表渗入了人类社会，人们逐渐对它产生了依赖。那时候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在一个高度数字化的时代，当一个智能体具有抓取和调配人类社会信息的权限，也就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权力。”

冉冉问：“那不是一件好事吗？”

蓝旋念缓缓摇头，“随着塔洛斯理解力的提升，整个人类社会对它而言就像是天才棋手眼前的一盘棋。彼时的棋局诡谲难测，而它要做的，就是一步步地解开那场死局，使地球恢复成上古时代那个充满生机的星球。它的初步目标是实现地球上现存物种的均衡发展，这意味着，人类数量需要缩减到当时的万分之二。”

周围的空气似乎被冻住了，冉冉感到不可思议，“人类自己造出的智能体想要消灭人类？”

蓝旋念纠正道：“不是消灭，而是将人类物种的数量调整到塔洛斯认为合理的范围内。”

冉冉心脏狂跳，问出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最后它成功了吗？”

蓝旋念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冉冉觉得自己在听一个荒诞的故事，她很难接受自己是这个故事的一部分，“你是说，在塔洛斯灭杀了大部分人类之后，我们是仅剩的人类？但是现在明明是1996年啊，这个世界一切都很正常。”

蓝旋念沉默了两秒，缓声道：“塔洛斯认为，即使人类曾经导致了生态系统的崩溃，这个种族对自然基因库的组成仍然是必要的。更重要的是，人脑的研究价值不可估量。为了尽可能地减少人类对其他物种的影响，并且延续人类种族，亚欧大陆的东南一角被划为人类栖息地，也就是你脚下的这片土地。”

冉冉一向觉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不错，可即使是这样的她，听到这些粉碎世界观的话也有点接受不了。

她挣开蓝旋念的怀抱，在床上坐起身，以审视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男人。

良久，她微微笑了一下，“蓝旋念，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