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栖息地 第10章 落幕

中年女人神思恍惚，慢慢蹲了下去，开始自言自语：“我的小东，那天晚上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我平时都会从他的卧室门缝往里看，怕他贪玩不学习——那天我看到，小东很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面不是花花绿绿的游戏界面，而是他那阵子一直在用的一个学习软件，叫“塔洛斯”。我放心去做家务了，很长时间没有管他。”

女人突然打了个冷战，眼睛像是看到恐怖的东西一样瞪大，“临睡前，我给小东送牛奶，却没有看到他的人，只有窗户开着，窗帘被风吹得好高。我走到窗口，看到小东……小东他……”

她的身体抖得更剧烈，像是害了永远也好不了的伤寒，随后突然猛地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盯着沈染，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事情？”

她看着沈染身旁的机器人，神经质地自言自语：“这个机器人也很可疑，你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你一定和害了我小东的那个‘塔洛斯’脱不了干系！”

接下来的事情非常荒唐，中年女人动作迅捷得像一只野猫，猛地上前扼住沈染的脖子，力气大到后者根本没有反抗余地。

周遭的人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想上前阻止，又怕被搅进是非之中，一时竟没有人出手帮忙。

机器人冲到沈染面前，试图掰开女人的手指，可他的手指天生比人类少一个关节，身体设计本不适合近身缠斗，只能眼看着主人气息越发微弱。

他迅速环视一圈，捡起地面上被某个人带进来的保温杯，毫不犹豫地用沉重的底座砸向了女人的背部。

女人吃痛，手指松开了沈染的脖子。

沈染跪在地上，开始不住地咳嗽，脖子上紫红痕迹肿起，看着触目惊心。

旁观的人们这才反应过来，有几个人上前拉住神智癫狂的女人，劝她不要冲动，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和塔洛斯有关系。

女人喘着气，渐渐平静下来，看向沈染时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她问：“你叫沈染，对么？”

沈染没有回答，脸色显现出病态的苍白，却不闪不避地回望着女人。

“没错，你就是沈染，我从刚才起就觉得你很面熟……”女人像是陷入了癔症，喃喃道：“小东去世后，我没日没夜地守在智启公司总部门口，想把那个开发出塔洛斯的恶魔送回地狱。可那里的安保措施太严，我根本进不去……”

“……不过，倒是有意外的收获。”她微笑着问周围的人：“你们猜猜看，我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没有一个人敢搭话。

“哈，我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只跟那群安保人员报了自己的名字，他们就乖乖放人进去了。你们说，她是不是那个恶魔的小情人，嗯？”

一片鸦雀无声。

女人的笑容逐渐消失，以不可思议的力气挣脱周围人的钳制，冲向半跪在地上的沈染。

机器人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主人的手，往防空洞的入口跑去。

沈染的呼吸尚未恢复，脚步虚浮，只听得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心尖一跳，条件反射地回头，眼看一截生锈的钢筋正对准自己的脸而来。

那一瞬间，她只来得及闭上眼。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沈染感觉到自己被紧紧抱住了。

她睁开眼，看到机器人的头颅正挡在她眼前，澄澈透明的灰色眼睛静静看着她。

她还记得，当初在设计机器人的视觉系统时下了不少功夫，使得它的眼睛可识别的频谱宽度相当于人类的三倍。

这样，它就能看到一片更广阔的世界，看到她自己看不到的世界。

此时，这双灰色眼睛的瞳孔失去了焦点，因为钢筋扎进了它的后颅内，那里安装着主处理器和动力控制模块。

随着低沉的嗡嗡声响起，机器人松开沈染，慢慢跪坐在地上，像没有生命的人偶一样静止不动，灰色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泽。

沈染的心猛地一沉，看来机器人遭受的物理破坏导致它失去了运动控制和决策能力，陷入瘫痪。

她没有来得及躲闪，额头上就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痛感迟滞了半秒，随即像潮水般袭来。有温热的液体从额头上流进她的眼睛，使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有人正坐在她身上，用坚定的力道掐着她的脖子，使她的意识逐渐浑浊……

一片白光浮现，紧接着，全白的背景色逐渐暗淡，呈现出一个温馨的出租屋的景象。

小小的雏形机器人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眨巴着灰色的眼睛，机械式的声音透着憨厚：“妈妈，早上好。”

沈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别喊我妈妈。”

“那我喊你什么？”

“叫我名字就好。”

机器人微微歪头，“可是，你是我的创造者啊，人类不都把自己的创造者叫做‘妈妈’吗？”

“我不是什么创造者，只是一个工匠。”沈染咬了一口吐司，想了想，继续道：“准确而言，人类的母亲并不是自己的创造者，每一个人的创造者都是他自己。比如你吧，我只是搭建了你的最基本框架，而你会产生什么样的思想，完全取决于你吸收了哪些类型的知识库。”

“我明白了。”机器人点了点头，灰色的眼睛更加澄澈，“所以，我是自己的创造者。”

“嗯，可以这么说吧。”

桌上安静了两秒钟。

“可是，沈染……”机器人踌躇地开口，铬蓝色的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就像人类小孩喜欢自己的妈妈一样喜欢你呢……”

身上的重压突然消失了。

沈染被摇醒，机器人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响起：“别怕，我带你走。”

它毫不费力地抱起主人，一步步走出黑暗的洞穴。

当沈染再次感觉到温暖的阳光时，机器人将她慢慢放在地上，自己也坐在她面前。

沈染额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一只眼睛被血迷了，睁不开，就用唯一一只眼查看机器人的情况。

它看起来很乖，仿佛只是没电了。

“我刚刚只是把那个女人打晕了，你别担心。”

“我知道。”沈染命令道：“立刻激活次级控制系统，启动修复进程。”

机器人罕见地摇了摇头，这是它第一次拒绝主人的指令。

阳光下，它的灰眼睛看起来很温柔，像是山间日暮时的清泉。

沈染先是困惑，随后像是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问：“你刚才……已经激活了次级控制系统？”

机器人点了点头，验证了沈染的猜想，“已经激活过了，绕过了预设的自我修复进程，将剩余所有能量用于决策和运动。”

沈染握紧了拳，用来抑制指尖的颤抖，勉强笑着说：“没事，我还是可以修好你的。”

“别傻了。”机器人握住了沈染的手，语气里有种人类家长对无知孩子的温柔，“次级控制系统很快就会失效，我受到的损坏是不可逆的。”

它顿了顿，用轻松的语调说：“沈染，你以后换一个机器人吧。”

沈染拼命摇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我不换，你是最好的。”

“嗯，因为我是你做的嘛。”

沈染垂下头，没说话，血液和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被沙土吸纳。

机器人的灰眼睛认真地凝望着沈染，声音清越：“以前听你说了那么多话，现在只听我说一句，好不好？”

沈染点了点头。

机器人一本正经地问：“你知道小样本学习吗？”

“当然。”沈染用手抹去额上的血，同时轻轻抹了下眼角，努力挤出一丝笑，“那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只需要给你最少的信息量，你就可以总结出规律，准确率还很高。“

“所以，你可以完全相信我的结论。”它抬起手，笨拙地用手指触了下沈染的鼻尖，郑重宣布结论：“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人类，也是我熟知的唯一一个人类，但是在我看来，你是最优秀、最特别、最可爱的人类，没有之一。”

“所以，沈染，要好好活下去哦……”

夕阳在远处坠落，逐渐敛起温暖的橙色光芒，仿佛是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傍晚。

机器人的尾音消失在风里。

它的脸仍然散发着柔和的铬蓝，灰色的眼睛却失去了光泽。

沈染轻轻吻了它一下。

重新站起身时，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却多了一丝冰雪般的冷意。

随着太阳完全落下，城市彻底陷入黑暗。

寒冷的风在楼宇之间穿梭，沈染裹紧了衣服，独自沿着街道快步朝前走。

当她路过一条商业街时，看到路边的商店纷纷布置了圣诞装饰，有一个圣诞老人人偶静静伫立在街边，慈祥的笑容在黑暗中显得有些阴森。

沈染感觉到一丝凉意在后背蔓延。

街上静得可怕，除了她以外，一个行人都没有。

似乎是感应到她的恐惧，街两旁的路灯依次被点亮，柔和的黄色光芒笼罩在街道上，却也让沈染看到了令她头皮发麻的一幕：在街道的前方，有一片白色的雾气正在蔓延过来，它形态飘忽、却正以非自然的速度移动。而透过这片朦胧的雾气，沈染看到，远处的马路上铺满了人类的身躯，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服饰，一动不动，了无生气。

沈染瞳孔紧缩，拼命往回跑，世界的背景音变成了她胸腔中如鼓的心跳声。

寒风激痛了她的肺，但她不敢停下，想把那人间地狱般的图景远远地抛在身后。

当她终于力竭之时，终于敢喘着气往回看，那片渗透着死亡气息的白雾已经离她有一段距离，但雾气的边界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

一个稚嫩的童声突然在她身后响起：“姐姐，我嗓子好疼。“

沈染转过身，发现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小女孩正仰头看她，苍白的小脸上带着病态的红，似乎是发烧了。

“你爸妈呢？”沈染蹲下身，轻声问她，一边用手背测小女孩的额头温度。

小女孩想了一阵，怯生生地说：“傍晚起了好大的雾，雾飘过来，爸妈都睡着了，怎么喊都不起来，别的大人也睡着了。我走了好远，就看到你一个人……”她瘪了瘪嘴，“呜呜”地哭起来，抓着沈染的手腕，要带她去找爸爸妈妈。

沈染耐心哄道：“你先跟姐姐先离开这里，我明天再带你去找爸爸妈妈——”

“不要！”小女孩发起脾气来，呼吸愈发急促，脸颊也越来越红。

沈染微微皱眉，因为小女孩抓着她的力道实在很大，指甲甚至嵌入了她的皮肤。

她正想挣脱，小女孩的眼睛蓦地瞪大，猛烈咳嗽了一阵，像是要将小小身躯里的空气全都咳出来。

而她最终咳出来的，是沿着嘴角而下的一行细细血迹。

小女孩的瞳孔迅速涣散，刚才还紧紧抓着沈染的手指无力地松了开来，小小的身躯像是被割断了线的牵线木偶，倒在了沈染面前。

沈染蹲下身，试了下小女孩的鼻息和脉搏，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她走了几步，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里有一道灰白色的抓痕，抓痕附近的皮肉泛着麻木感。这种麻木感像一只冰冷的蜥蜴，从手腕处向她身体的其他部位爬行。

沈染继续向前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周围的场景如同一场陌生的梦。

钢铁丛林般的城市被她抛在身后，在一望无际的荒芜野地之上，夜空像一片黑色静海，上弦月正投下柔和的光辉，路两边高大的野草上被镀了一层淡金色。

她的意识迎来了短暂的清明，发现自己正沿着一条长得不见尽头的铁轨往前走，月光照亮了轨道上深深浅浅的锈色。

她的身体微微摇晃，似乎有一根无形的时钟指针在进行最后的倒计时。

一阵阵清凉的风从她身后吹来，路边野草摇曳，如同奔向无边海洋的暗绿色波涛。

风停时，野草停止摇晃，但草丛深处的沙沙声越来越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