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圣玛丽安娜高等医院。
顶楼病房设有周密的魔法结界,能够最大程度保证室内的温度、湿度和元素浓度,屏蔽治疗术引起的魔纹波动,尽可能延续病人的生命力。
可这依然挽救不了蒙格马利家族——最重要的两个人的日益衰弱,即使是白精灵中的专家团队也束手无策。因为他们所受的乃是大脑深处的不治之症。
阿纳鲁站在长兄维多尔·蒙格马利和父亲奥古斯特·蒙格马利的独立病房之间,心里想的是方才探病时所得的信息。
维多尔已经成了个植物人,遇刺时头部所中的两枪完全损坏了他的精神活动,此刻只能靠生命大治疗术勉力维系呼吸。他高大的身子盖在病床上,面庞灰白,双眼紧闭不动。金色魔法符阵悬在他头顶,缓缓流淌。
“我们担保他可以再活八十年,以失去灵魂的样子。”主治医师双手一摊。
“要是维多尔醒不来,我可怜的埃德蒙怎么办?他还是个孩子!”长嫂赛琳娜将七岁的儿子揽到怀里,长声叹息。
埃德蒙正在把玩一只瘸腿蛐蛐。他掰着那两条长触须举到母亲面前:“妈妈!它怎么不动了?”
赛琳娜尖叫一声,后退跌坐在圈椅中。很快,她尴尬地看向阿纳鲁,捏着手绢抹过眼角:“埃德蒙一定是受打击了!要是他父亲在该多好!”
“只要蒙格马利家族还在,你们就不会受委屈。况且,大哥还活着,以医疗技术发展的速度来看,将来也有治愈的希望。”
阿纳鲁靠在椅背上,一手抬起来掌心向下压,做出安抚的姿态,另一手搭住椅子扶手,指尖敲弹。
不知莫伯斯给这女人下了什么**汤,让她守口如瓶。他冷静地想着,视线停留在赛琳娜腕间的新款魔法石手链上。
那似乎是乔斯娜姐妹时尚公司的新品,前两天刚发售,他见好几个赶时髦的贵妇小姐戴过。
颜色倒挺鲜艳。随光线变动,又是蓝又是粉,很适合加茜娅。自上次舞会留意后,几次见面下来,他发现她两三样首饰换着戴,果然并非阔绰出身。
阿纳鲁不自觉地笑了下,很快按住嘴角,与赛琳娜一样满脸沉重。
“会有办法的。”他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大衣,“我还有事,告辞。”
赛琳娜拿手绢捂着脸,渐渐止住哭声:“慢走!”
外头一墙之隔,维多尔房间旁就是他们父亲的病房。
老蒙格马利年轻时是个狠角色,不仅黑下两个对手家族的产业、顺利洗白,还活生生吞并了自己的亲家。他花花肠子太多,最大的爱好是随处留情,长子维多尔乃原配所出,阿纳鲁和另三个私生子女夹在中间,还有个上蹿下跳的幺子莫伯斯,仗着第二位夫人娘家煊赫,打定主意要弘扬每一代家主清洗旁支的优良传统,彻底巩固继承权。
虽然继任的方式在明面上来自于前任家主的公开表态,但实际上,手头的资源掌控、权力地位与盟友的承认才是决定性因素。
而老家主奥古斯特·蒙格马利,无论曾经有过多么辉煌的历史战绩,此时只是一个逐渐痴呆、时不时砸墙大叫的可怜老头,被莫伯斯关在病房里。
每天喝下慢性毒药。
阿纳鲁早就发现了这件事,但没作声,只背地里收集证据。
多么荒唐的一家人!他坐在汽车上嗤笑着想。
一个小时后,司机将车停在中州北部的索图温路商业区,一家新开业的大剧场门口。阿纳鲁靠在后排座椅上,身旁交错摆放着四五个装满礼盒的购物袋。
这已经是他和加茜娅的第三次“约会”,车和司机都做了更换,每次都不让詹姆斯跟着,美其名曰是给他休假。
有一次,詹姆斯偷偷地从甜品店玻璃窗外路过,发现长官的约会对象正是上次碰瓷的那个女人——
她可真会惺惺作态!要不是阿纳鲁眼疾手快地扶住杯子,她差点就要柔弱到举不动一盏红茶,从而正好打湿他俩的衣服呢!
詹姆斯压下帽檐,若无其事地走开。
他决定真的放几天假,坐蒸汽飞艇到离中州不远但气候舒适的南海岸,到遍地都是泳装美女的白沙滩去。
加茜娅和阿纳鲁在劳芬奇剧场会了面。阿纳鲁穿着单排扣的深灰色正装,里边搭配格纹马甲,戴一顶呢绒软帽,像个没什么架子的中层绅士。
“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加茜娅惊叹一声。
“票不好抢,托关系才买得到。我那几个同僚都带太太孩子来看过,说是很有意思。”
“你还需要托关系才能买票吗?”
“有时候,托关系也是联络感情。”他低下头对加西娅说。
堪州的战事刚消停下来,阿纳鲁以处理家族事务为由获批一个月休息,这段时间往返于医院和家族庄园之间,偶尔去中央军部的办公室会客、处理电报,或者出来陪加茜娅喝茶、看剧。
他们并未确定关系,但周围人都认为有这种趋向。米拉每天问加茜娅好几遍进展,同时又劝她注意名声,不要那么快就放下架子。
劳芬奇剧场以新魔法剧为最大卖点。考虑到魔法元素会损坏蒸汽机械,仅采用老式楼梯建筑设计,并添加小型魔法物件来辅助照明和气氛。
剧场内厅呈传统的半椭圆包围状,昏暗少光,长翅膀的小妖精身上背着灯偶,飞来飞去地检票和引导。轻缓的交响乐曲和香水气息流动在空气中。
加茜娅与阿纳鲁并肩坐在前排贵宾席上。
她调整了坐姿,裙角无意中擦过他的皮鞋。
那一拂如羽毛飘落,其实是轻盈无感,可偏偏落在这位年轻少将的眼角余光里,便想起她总刻意制造的贴近,仿佛手指和喉咙也有微妙触感。
一种无形的框架贴住了四肢,他不由地也跟着调整坐姿,翻看节目传单,对折又打开,再合上,希望自己能显得自然点,和平时在军队里一样。
这天表演的剧目是《乡下来的魔法初等生》,讲述一名出身低贱的学生如何通过种种诡计混入贵族魔法学院,却在药理课上因基础知识疏漏而炸毁烧瓶、暴露身份的搞笑故事。
灯光映照下,红鼻子丑角的皮肤油润发亮,戴着破毡帽、身披打补丁的软马甲,脸庞阴影显出脏橘色,身材肥硕如气球,踢踢踏踏地围场跳舞,同烟盒上的乡村农汉风情画一般无二。
观众席爆发大笑。
这个样子怎么能混进贵族中间呢?加茜娅双手交叠着,翘起一边嘴角。
尽管她因为测不出魔法天赋而只能考去理工学院,但她明白,魔法学院会比其他地方更苛求身份与阶级。
整台剧,她丝毫没有注意阿纳鲁的动作,只坐在那无滋无味,却和观众们同喜同悲地应和过去。
散场的时候,阿纳鲁带她来到停车场。
司机打开车后门,露出堆叠着的购物袋和礼物盒。
“明天是长夜祭,很多商店不营业,所以我提前买了礼物。”阿纳鲁说着,将一只手搭在车门框上,“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挑了一点。”
长夜祭,起源于精灵的传统节日,歌颂光明将在最长的黑夜后回归。这几天到处都是装饰着光元素果实的生命树,能见到各族裔围树唱诵、祷告。
加茜娅双手插在呢大衣口袋里,垂眼看着那些礼物:“谢谢。”
“现在看吗?还是先送你回去?”
——加茜娅在拿到那张巨额支票后,火速搬家到之前等车的富人区附近。因此她不再忌惮被知晓大概住处。
“先上车吧……”她刚一开口,忽然被阿纳鲁打断。
“把手拿出来!”
他冲着不远处的路灯方向喊道。灯下面站了个戴着帽子和面罩、穿黑色长风衣的人。那人正将一只手伸进大衣内。
他们几乎同时拔枪射击!
加茜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着头趴到地上。
“砰!”
汽车玻璃碎了一地,警报声嘟嘟响起,路人尖叫着四散逃窜。
她后知后觉地出了身冷汗,大着胆子抬头望去。
一击未中,那人竟消失了。这种速度,只可能是空间位移术。而燃烧煤气的路灯没有熄灭,说明魔纹波动不超过三级,并未影响各类能源运转。
加茜娅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不超过三级魔纹波动的位移术?还在附近吗?是天赋异禀的暗精灵刺客?还是用了什么新研发的尖端魔法物品?
有人出卖了他们的行踪。她紧接着想……没出人命的小型魔法事故,魔法监管局懒得搭理,昏庸的警察更是会和稀泥。
一颗子弹咕噜噜地滚到面前。上边没有编号,显然是非法军火。
静默一秒。
“跑!”阿纳鲁突然一把捞起加茜娅,将她像枪杆一样夹在胳膊下,迈开腿狂奔着扑向停车场门口的灌木丛。
背后响起轰雷般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震得她一时失聪。烈焰滚滚升起,而眼前只剩黑滚滚的呛鼻浓烟。
身上沉重了许久,是阿纳鲁掩护住她。
从事故现场转移到医院后,加茜娅接受了医生的检查。万幸,除一些磕碰青肿外,并无其它伤口。
加茜娅坐在病床上,两名白精灵医生围着她,一边轻声安抚着,一边对着她的胳膊和腿施放小型治疗术。在中州,这样的治疗魔法只有在受到许可的高等医院才能实施,并且往往耗资巨大,几乎是上流阶级才能享有的特权。
“去把詹姆斯叫回来。明天上午,我要在办公室见他。”
阿纳鲁站在门外吩咐司机。接着又来了几个穿军装的人,低头负手地立在旁边,听他时不时发火训上一句。
见加茜娅出来,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撵灭,脸上毫无表情:“结束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加茜娅摇摇头:“你呢?没事吧?”
其余人对望一眼,安静退下。
阿纳鲁笑出声:“这种把戏,对我都是小儿科了。你没见过安全区外的阵仗……”但他显然还在余怒之下,两手叉腰,面沉如水。
“我陷进家族的麻烦里了,加茜娅。”他说,“你待在我身边,也会有麻烦。”
“可是,在你身边,我不害怕。我能帮上点什么忙吗?就当感谢你买礼物。”
虽然那些礼物已在爆炸中灰飞烟灭,但她却迅速地窥见了机会的曙光。
“阿纳鲁……我明白你的难处。我是自愿想为你做事。”她向前两步,诚恳地仰视他,如同每一个渴望浪漫的年轻女孩:寥寥数次约会、一场世所不容的危机,便能令她在没有承诺的感情里死心塌地。
阿纳鲁的视线转开一瞬。他再次撵了脚地上的烟头,很快又将目光转回来,盯着她看,像是要看进她的眼底。
加茜娅不由的蹙了眉,模样仿佛有些委屈:“这么久了,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心意。”
“嗯,我知道。”他抬起头,望着走廊尽端。
“那……明天上午,我也去你办公室谈谈吧?”
阿纳鲁犹豫片刻,压低了声音:“明天上午,我不在那。”
什么?
加茜娅愣住。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阿纳鲁在用最快速的排除法,给身边人传递假消息,试探内奸。
他在赌,赌那个人的傲慢,不在意打草惊蛇,只恐惧夜长梦多。
明天上午进入他办公室附近区域的所有人,都会被扣押下来搜身检查。如有异常,那么叛徒就在今天的司机和那个詹姆斯之间。
看来阿纳鲁的时间也不多了。她忧伤地望着他,心里愉快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