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对于周家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节日。
在传说中主诞生的这一日,周家永远地失去了一个孩子。悲剧虽已过去了将近十年,余痛却仍存于周家每一个人心间,想来今生今世都难以释怀。
这一日,晴波早早收拾得当,随着父母到陵园拜祭早逝的姐姐宛云。
在车上时,周母便絮絮地念叨起来:“喏,你姊姊就长眠在这里了,我和你爸爸要是哪天有个好歹,你也不要将我们葬回乡下的祖坟,埋在这里就好,我们以后好多陪伴你姊姊。”
周父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运输公司,生性严谨,不喜言笑,在前头静静地把持着方向盘,听到妻子的话煽情的话语,只是低声斥责了一句:“好了,讲这些做什么?”
到了陵园门口,周父将车停在路边,晴波先母亲一步下车,绕到后备箱,取出祭品。
周母还沉浸在失去长女的悲痛里,眼泪汪汪地同晴波回忆宛云生前的一些细节:“你还记得么,你姊姊的作文写得很好,还会写诗歌和小说。”
晴波想了想,道:“那时候你总说她不务正业,不如把写诗的时间用来多写两道数学题。”
周母愣了愣,欷歔长叹起来:“唉,那时候哪里知道呢?其实她写的诗很有灵气的——要是她现在还活着的话,说不定已经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作家。”
说着,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晴波只好揽住母亲的肩膀,柔声劝了她几句。几人一路上四处张望,终于找到宛云的墓碑,摆上祭品和鲜花。
一直不声不响的周父却开口道:“不对,这个蛋糕干不是你姊姊喜欢吃的零食,是你喜欢的,你怎么连这个都弄错了!”
说着,两道灰白的眉毛深深锁起,浓得好像化不开一样。
晴波讶然,辩解道:“没有,这就是她喜欢吃的,爸爸你记错了。”
周父却突然犟了起来,坚持道:“不!你姊姊不喜欢!”
这个年逾五十的中年男人在女儿的墓前缓缓地回忆着,忽然有些哽咽:“我还记得你们小的时候,我买过一袋这种蛋糕干,你很喜欢吃,你姊姊却说,这东西又油又甜,还不如吃春节剩下的西梅果脯。”
晴波无奈,只好同父亲认错,安慰父亲道:“好了爸爸,是我买错了,那你说她喜欢什么,我现在去买。”
周父周母两人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长叹了一口气。周母说:“算了吧,这里离市区那么远,你要去哪里买?”
周母幽幽地道:“买包果脯给你姊姊吧,她在世的时候,家里的果脯都是她一个人吃的。”
晴波依命,从父亲手中接过车钥匙,点火启动车辆,打算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小超市。
好巧不巧,刚开出了一段路就让她碰着了一栋三层的自建房,一楼被房主开辟成了一间乡间便利店。
晴波向来很好运,小的时候便是父母师长同学的宠儿,更不必说十年前她和姐姐宛云一起在家遭遇了煤气中毒,姐姐不治去世,她却大难不死。
只是可惜这间乡村小超市规模极小,物资也多时临期的。晴波逛了一圈,走回柜台,问店主人:“您好,有果脯吗?”
店主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穿着加绒的睡衣,头发盘成一个高髻。刚好是下午的时间点,客源稀疏,她正拿着手机在看一部狗血玛丽苏剧,没什么心思招待晴波,头也不抬地敷衍道:“你去角落里的架子上看看,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了。”
晴波只好顺着店主手指的方向走过去,埋头在一堆花花绿绿的廉价塑料袋子里翻找。
找了有一会儿才终于翻到一包水蜜桃蜜饯,一看日期,已经过期了三个月有余。
也不知道她在地底下吃了会不会拉肚子。
最后还是付了款,将这包来之不易的果脯装进包里。
正打算走入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响亮的男声——
“宛,宛云?”
晴波的身体不由地一僵,缓缓地转过身去看说话的人。
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俊美的年轻男人,一双标致的丹凤眼,让人觉得有些熟悉。
她望着这个男人,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不好意思,您是哪位?我不是宛云,是她的妹妹晴波。她……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年轻男人不由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追问她:“宛云去世了?怎么一回事?”
在祭日回忆起这桩悲剧,晴波的内心也不由覆盖上了一层阴霾。
她缓缓道:“十年前的今天,我们在家里午睡,没有发现煤气泄漏了,她没有抢救过来。”
尽管对这个童年玩伴的印象已然十分模糊,但乍然间听闻宛云少年早逝,孟实孙一时半会仍接受不了。
好半天,他才终于捂着脸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晴波,有些不确定地道:“那你是……晴波吗?我是实孙,你还记得我吗?”
晴波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眼神颇为戒备:“不好意思啊先生,我自从煤气中毒后便失去了一些记忆,忘记了很多事情。”
好在孟实孙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还道:“难怪你突然某一天开始就不回我消息了,我在美国还在想,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晴波仍打量着他,目光充满狐疑,像是根本不相信他这番话,甚至可能将他当做了某些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
孟实孙自己也没想到,他和青梅竹马的周晴波十几年后再见,竟然是这样的情景。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这是……要去给你姊姊扫墓吗?我能否一起去拜祭一二?”
晴波的秀眉蹙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最后道:“可以是可以,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车上拿个东西,待会儿再回来。”
孟实孙不疑有他,当即点头应下,还问道:“什么东西啊?要不要我帮你拿?”
晴波淡淡一笑,拒绝道:“不用。”
说罢,拎着自己超大容量的托特包向外走去。
孟实孙倚在柜台边上,翘首等着晴波,老半日却不见她踪影,不免担忧她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连忙出外查看。
超市出门便是一条柏油大路,另一边的路旁则是还没开发的田垄,除了他的一辆宝马座驾,便是店主人的电瓶车,除此之外哪还有车和人的踪影?
*
孟母说起这件事,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孟实孙的脸庞也有些发红,不大好意思直视晴波。
周母则拍了拍多年老邻居兼老闺蜜的手,笑着笑着眼眶便红了:“你也不要怪晴波,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受了很大的打击,一开始那段时间还总是闷闷的不愿意同别人说话,后来才好了一些。”
“哎唷,谈什么责怪不责怪的?”孟母搂着晴波,伸手擦拭了一下自己有些湿润的眼角,“两个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都跟我的心肝一样,真是没有想到我们出国之后没多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如果当时知道的话,怎么样都该赶回来的!”
说着,似乎是想起宛云从前的乖巧懂事,情难自禁地哽咽了几声。
又拉着晴波的手,细细地端详她的脸庞,好似想要从晴波年轻美丽的脸上窥见宛云的影子。
“你姊姊要是活到现在的话,应该也出落得这么漂亮了。”宛云和晴波是一对双胞胎姊妹,出生时间不过相差十分钟,而且由于当天接生的护士太过粗心,忘记了小姊妹俩谁先出娘胎,所以大家一致决定让体格看起来更健硕一些的宛云当了姐姐。
只是晴波天生好彩,在襁褓里就已会甜甜地对着来探视新妈妈的众人笑,等到出了月子,月嫂给两个新生儿称体重的时候才发现晴波竟已比宛云多上了0.5斤。
“不对——”孟母又似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又轻声叫唤道,“你姊姊很文静乖巧,向来不喜欢打扮,不像你十几岁就要买最漂亮的裙子,还偷偷用你妈妈的化妆品……唉,不过她要是活到现在,也是一个大姑娘了,应当也学会打扮自己了。”
听到这里,周父尚能维持住体面,周母却已是失声痛哭。一同回国探亲的孟父看着心里也十分不好受。
他制止了妻子的回忆,高声喝道:“好啦——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总算现在晴波出落得这么美丽,这么优秀,也算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了,不是吗?”
众人这才渐渐地转悲为喜,又渐渐地开始说起这十年来生活中的种种变化。
当人老去之后,谈论的重点就渐渐地从自身转移到孩子身上。
周母三十岁之后不再谈论自己的外貌,四十岁谢绝提及自己的体检报告。在那场事故中幸存下来的晴波成为了周家夫妇全部的寄托,同亲朋好友闲聊的时候谈论的也多是晴波的成长。
晴波休学半年后还是在父母的期望下重新回到了校园。不乏有老师建议周父周母让晴波降一级就读,既能缓解学业跟不上的压力,又可以给孩子一个崭新的环境。
只是晴波自己却不愿意。最初回到原来的班级时,确实多少有些跟不上教学进度,且不免有些好奇的同学会追着她问当日的惨事,好在她自幼成绩出众,在学校的人缘极好,在老师同学的通力维护下,这些小小的困难最终都迎面而解。
又一个新学期到来,老师同学们渐渐不再提起宛云——事实上,如若不是孟家人突然造访,周家人也有很久没有在祭日以外的时候提起宛云了。
诚如孟父说的那样,逝去的人毕竟已经逝去了,重要的是还活着的人。
“晴波小的时候就很会念书,好像小学的时候就说自己想当医生了吧,果不其然考上了D大的医学院啊,”孟母满脸欣慰,话锋一转,又开始骂自己的臭儿子,“不像我家的臭小子,小时候还说自己长大了要当科学家呢,结果现在搞些有的没的。”
孟实孙急了,从沙发上跳起来,为自己辩解道:“妈!我那是自由音乐人,不是有的没的好吗?!”脸好像更红了,仿佛一只炸毛的小狗。
晴波也忍不住笑起来,却发现沙发上坐着的男孩正在悄眼偷看自己。目光接上的刹那,他紧张得别开了脸。
晴波站起来,道:“我去洗点樱桃吧。”
周母这才反应过来,歉然道:“顾着说话都忘了招待你们了。”
孟母笑道:“我们两家人之间还需要招待什么。”又瞪了孟实孙一眼,怒道:“臭小子还不去帮忙?”
晴波笑嘻嘻地开玩笑:“哎哟,只有一盘樱桃啦,不用劳动孟同学。”
孟实孙连忙从沙发上弹跳起来,跟在她屁股后面,嘴里道:“没事没事,我来洗就好了。”
到了厨房,孟实孙忽然压低声音问她:“你是不是很不好过……?”
晴波打开冰箱,拿出一大袋樱桃,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么说呢?”
男孩看上去有些局促,像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冒犯,半晌才嗫嚅道:“人们总是会无限美化已经死去的人,活着无论怎么努力好像都追赶不上……你姊姊去世之后,伯父伯母想必总是沉浸在对她的怀念里吧。”
晴波愣了愣,随机点了点头:“不过,那也没什么不好。宛云去世了之后,大家似乎更爱她了。”
晴波耐心地摘去樱桃上的细杆,芊芊十指浸在冰凉的水流里,露出优雅的下颌线。
孟实孙忽然想起来,晴波和姐姐宛云的感情一向是非常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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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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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