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府新改的宴厅富丽堂皇,红木雕出的龙头各衔一枚玉珠遥遥相望,各色鸟雀停驻在梁柱之间栩栩如生,清薄的蚕纱随意地垂挂在四处墙上,纱上的百蝶花卉随着侍女行动间带起的风飘摇,仿佛活了过来,在灯火间翩翩舞动,恍然若仙境一般。
常老爷已经坐在主位上等候,一位侍女手捧银瓶为他斟酒,一位侍女手执玉筷为他布菜,都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
白乘归跟随管家不卑不亢地走进华侈的大厅,眼角悄然扫过四周,发现座中还有两人,一人面白削瘦,眼神阴鹜,嘴角下垂两边有着深深的纹迹,脸上留着两条长长的八字须,穿着倒是有些朴实无华,但白乘归只需一眼就认出那暗色花纹是鼎鼎有名的苏绣,束发的头簪更是价值不菲。
另一个人穿锦戴玉的人白乘归倒是熟悉,这是南安银庄的少东家卞星洲,桃李酒坊作为天下第一酒坊,银钱流水自然不少,与南安银庄也常有往来。
白乘归沉下心思,对着常知府揖手行礼,“白某见过常知府。”
听得这一声知府,常永丰面上一喜,又想故作威严生生压了下去,导致生满横肉的脸扭曲得像一只跳舞的鼻涕虫。
“白公子客气了,请坐,请坐。”
一个身姿窈窕的侍女走出来引白乘归到座上,又殷勤地跪坐一旁为他斟酒,伸手间露出一片雪白的皮肤,配上那含笑的嫣红唇舌,当真称得上是人间四月。
可惜白乘归不为所动,像个瞎子,目不斜视地让阿适呈上锦盒。
倒让白面男子侧头多看了他几眼。
侍女接过锦盒缓缓打开,露出其中青绿色的瓶身。
“这是……酒瓶?”常知府还没开口,那白面男子倒先出了声。
白乘归心中动了动,默不作声,只是对阿适点点头。
阿适恭了恭身,站到侍女旁朗声介绍。
“此乃雨竹引,是在秋高气爽时收取十年生的修竹竹叶上的无根水,然后在春时选用初生的嫩笋注入无根水与高粱酒,等待酒水与竹笋一同成长中将多余的水分析出,清明过后,再将已存三年的母酒灌注于幼竹,酒随着竹生长一年后,吸取天地之灵气,再等待秋雨时取出竹酒,灌入瓶中封死,才得如此一瓶雨竹引。”
白乘归适时地补充道,“酒虽难得,情意更难得,雨后竹笋节节高,且以此物恭祝常知府高升。”
一系繁琐的操作已经听得常知府目瞪口呆,忙不迭地让侍女收起锦盒“白公子有心了。”
那位少东家倒是好奇地探头看了看锦盒,然后饶有兴味地盯着白乘归。
“此前苦怀生不堪饮用,以清引替代实属不得已之举,多亏常大人体谅。”白乘归只做不知厅中事,沉声回答。
“这……”常知府一听,心下咯噔一声。
“苦怀生?你是那个桃李酒坊的人?”那个白面男子挑起眉,又开了口。
常知府擦擦头上的汗,赶紧起身解释道“白公子还不认识吧,这位是赵深赵大人。”又转头对着赵深恭恭敬敬地介绍“大人,这位就是我向您提起的那位桃李酒坊的主事白乘归。”
白乘归见状,起身对着赵深作揖,却瞥见那个少东家对着他眨眨眼。
赵深说话喜欢拉长声音,显得矜贵,说话时像有一只鬼趴在人身后,让人阵阵发凉“风度倒是不错,不知白公子祖上是哪位大人?”
“白某家中粗旷好侠,祖上不曾入仕。”白乘归低下头,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赵深瘪瘪嘴,嘴角深深嵌入纹路之中,“如此仪态,倒是可惜。”说着又提声“都说凡人不识千里马,白公子若是能乘东风,来日衣红紫、执象笏也未尝不可。”
靖国官员的补服颜色多有讲究,一、二、三品官服为紫,四、五品官员为绯,六、七品官服为绿,八品为深青,九品为浅青。
而象笏指的是朝中大臣朝见君王时手中所拿的记事的板子。
如今常知府也不过只是区区四品官,这位不知底细的赵深大人这话说得实在越矩。
白乘归仿佛踩在悬崖之上,稍不注意就会粉身碎骨。
他暗下眼神,说话间带着些许不解“白某不念诗书,一听圣人言就晕聩,倒只愿贩酒饱腹虚度时日。”
“哼,金玉其外。”赵大人冷哼一声,显然对这等愚夫蠢货极不满意,连带之前的三分欣赏也成了厌恶。
“哎哎……”卞星洲倒是提起兴趣,好奇地问赵深,“赵大人,你看看我呢?”
赵深嫌弃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满身金饰的小胖子,动动嘴唇,说出的话倒是和表情完全不同“卞少东家自幼读书,自然大有造化,岂是朽木可比的?”
眼见赵深这折影含沙的话直指白乘归,毫不给常永丰面子,常知府脸上也挂不住了,拍拍手准备和稀泥“今日宴请诸位只为寻欢作乐,何必再提及那些烦恼之事,诸位都知盛阳多丽人,今日我特地请了燕春楼的舞姬,只讨诸位一笑。”
说着一群妍姿艳质的女子莲步轻移,自厅外飘飘而入,云肩轻帛带起香风阵阵。
丝竹声起,舞姬们水袖甩起阵阵波纹,头上的金铃随着舞动叮当作响,柔腰摇曳,姿白媚骨,未曾着履的脚下踏着鼓点,一颦一笑皆令人心神荡漾。
乐声渐渐压低,舞姬们如花苞一般团在大厅中央,引得座上几人探头看去,忽然,急促的鼓点一声大过一声,丝弦乱跳,空中似乎传来一声女子银铃般的轻笑,舞姬如花瓣开放一般,一个接一个散开,露出她们拱卫的花王,一位琼花玉貌的女子自其中站了起来,乌发冠花,雪肤凝露,一双秋水清瞳含情凝睇,一点红唇艳若丹霞,当真是集天地之灵秀,扶魏晋之流风。
一时之间,众人皆被此女之绰约晃失了言语。
“楚……楚云姬……”卞星洲喃喃道,总算惊醒了众人,这才知道此女并非什么巫山神女,不过是一倚门卖笑的花魁舞姬罢了。
乐声又起,舞姬变换了阵型,楚云姬随着乐声起舞,勾起几人的心魄。
白乘归觉着自己有些醉了,今夜的酒不算多饮,身为酒坊坊主,他饮酒已是常态,喝醉这事早已是年幼时的事,或许是因为谢晖伤了心神,否则前几日怎么会被劣酒醉倒,否则现在,怎么会被几杯凡酒放倒。
醉酒倒也有好处,看谁都像谢晖。
白乘归的眼神并没有在楚云姬身上停留,他的身心牵挂到另一个不起眼的舞姬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那柔韧的身形,连那偷偷看过来的视线,都像极了谢晖。
白乘归低头看了看酒杯,确认了自己今晚饮酒的量。
再抬头看看舞池中舞动的人。
像什么像,那他大爷的就是谢晖!
千金贵子、如月谢郎,正在这里扮舞姬跳舞!
白乘归再喝一口酒,觉得自己果然醉得荒谬。
舞姬一曲舞闭,纷纷退到一旁,只余下婀娜多姿的楚云姬对着众人盈盈一拜,声音比酿了十年的花酒更香甜、更醉人“奴家楚云姬拜见诸位大人。”
“你是那位一舞倾城动四方的楚云姬?”卞星洲兴致勃勃地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子,开口询问道,“没想到常大人居然能请出楚姑娘助兴。”
楚云姬美目顾盼生辉,开口一腔吴侬软语“蒙大人欢喜,正是奴家。”
连向来苛刻的赵深大人,都点头表示不错。
常大人对此颇为满意,笑着摸摸自己才留没几根的胡子“正是那位花魁楚云姬。云姬,快去为赵大人盛酒。”
楚云姬欠身应喏,迈着轻步移到赵深身旁,跪下为他取酒壶倒酒,手捧酒杯喂到赵深嘴边,待赵深喝下,又取玉筷为赵深携菜。
常永丰见赵深没有拒绝,到和楚云姬互动得有来有往,心中一喜,大手一挥指着厅下的舞姬对其余两人说“这些舞姬都是我嘱咐燕春楼的老妈妈挑选了送来的,都是灵秀之人,两位不要客气,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夜深月长,倒有个知心的说说话。”说罢搂起身旁的娇美侍女亵笑起来。
白乘归默不作声地低着头,只当看不见左右。
可是卞星洲显然是个不安分的,当真把那些舞娘叫上来挨个看过去。
“欸?你,你这舞姬怎么长得这么怪?”卞星洲看着眼前垂着头的舞姬,感到奇怪。
白乘归听见这问话,心下一紧,暗道不好。
连正在含情脉脉的两人都被他的声音惊起,抬头看过去。
方才跳舞的时候不觉察,谢晖高挑的身形在一众舞姬之中鹤立鸡群。
所有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如同明晃晃的探灯。
谢晖的神经紧绷起来,伸手按住贴身衣物里藏起来的薄匕。
“你叫什么?”卞星洲起了兴趣。
“奴……奴家陈小小。”谢晖捏起嗓子回答,声音细小娇柔,好像当真是个小女子。
白乘归默不作声地喝了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