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
听见坊主唤自己的名字,牛二慌忙抬起头回禀:“从前白长老吩咐俺们做事的时候,老说这里见到了黑衣人,那里见到了黑衣人,俺们只当是真的,如今想来,是白长老年老发昏,把假的当成了真的。”
“俺们真是糊涂啊!没有早点看出白长老身体不适。”这话说得当真有意思极了,善有也被勾起兴趣,转头笑意吟吟地望着跪地的人。
不过白乘归没有过多表示,而且抬眼看着那张讨好奉承的脸:“白长老说的夫人密会黑衣人,又是怎么回事?”此事若是轻轻一笔带过,就是善有此生都无法洗净的污点。
虽然善有并不在意名声,但白乘归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点出。
牛二在白长老手下做事多年,眼珠子一转立刻有了主意:“俺们禀报的是善有夫人和阿度大人在谈论生意,说是有大动作,没想到白长老听到耳中会变成这样,坊主,是俺们的错,俺们没早早将白长老不好的事情禀报上来,才闹出这一出。”
“是啊,是啊,早知道白长老是因为这子虚乌有的事情冤枉夫人,俺们肯定不敢听他的命令,求坊主明鉴。”谎话一开口,后面的话就好落下了,几人一阵喊冤,只说是白长老糊涂了,分不清幻想与现实,他们也只是听命行事,将身上的罪行通通丢到白曲松头上。
而且还极其聪明地窥见坊主想要的答案,将善有摘得干干净净。
至于他们真的禀报了什么,白曲松真正在想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在博弈中,真实与虚假通常混淆不清,只要众人都相信的便是真实。
“既然如此。”白乘归垂眼看着众人的眼神,原本惊疑不定的众人也止住了议论,对着这几人逻辑清晰的故事顺着理下去。
轻易得出白长老野心膨胀想要夺取大权,没想到老年痴呆把心中的幻想看作现实当成争权夺利的把柄,威胁坊主与夫人的结论。
“白长老年纪大了,也该好好享福了,工作的事儿,还是交给儿孙操心吧。”白乘归一句话,直接宣告了白曲松的失败,从今往后他只能呆在院子里,不论再出什么狂言都不过是被人当作疯子:“白宁管事,好好照顾白长老,莫要让他再为凡事担忧。”
白宁是白曲松的儿子,算是白乘归的某个叔叔,他出此言不过是警告白宁好好管束白曲松,让他不要再胡言乱语。
白乘归性子冷,少言语,待人虽然淡漠但也温和,却绝不是人人拿捏的好角色,阴谋诡计、明枪暗箭,他向来不会手下留情。
“至于其余人……”白乘归的眼神一冷,却没有下令处置。
牛二等人跪着等待宣判,冷汗滴落打湿了大片衣服,好像才淋了一场大雨。
但是这件事不该白乘归开口,善有出声作势打断:“听从白长老的命令谋害我与酒坊……”她的声音柔软低沉,像是一层密不透风的大雾,牛二等人屏住呼吸,冷汗自鼻尖落下。
“但看在你们是桃李酒坊的家人,如今又有悔过之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红色的指甲叩在茶几,善有轻轻开口:“免去你们死罪,杖责二十,即日起,逐出桃李酒坊。”
算是小惩大诫,原以为自己死定了的几人送了一口气,刚要庆幸地抬起头,却突然与善有对视。
那双漂亮柔和的眼里寒意深深,殷红的眼尾拉出长长地弧度,像是某种择人而食的妖怪。
更像是一种告诫,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余生都得掂量着。
夫人信不过他们。
牛二猛地低下头,叩首谢恩:“多谢夫人,多谢坊主。俺以后一定好好做事好好活着,不辜负您的期待。”
善有微微一笑:“你们有这份心便是好的。”说罢展袖一挥,让人把他们拉下去。
“多谢夫人,多谢坊主!多谢……大恩大德!”牛二被带下去的时候领罚的时候,还在大声感恩着,生怕高位上的人漏听他的忏悔。
看着路上被拖出的滑痕与渐渐消失的人声,厅中的众人也悄然议论起来。
然而等白乘归寒眸一扫,这些人又逐渐安静下来。
他直起身,看着厅下的人,冷声道:“如今善有为桃李酒坊的夫人,我知你们之中有许多人不满。善有自来掌管坊中大小事宜,还创办女学蛊惑坊中女子不务家事,一心读书。”场面静了下去,有人在暗中赞同,女子就该留在家里打理家事,这是祖宗千万年留下的光荣传统。
厅下许多女子都担忧地看着台上的善有,善有只是温和的笑笑,转头看向冷漠的白乘归,即使他口中吐露的恶言都是对她的批判。
“善有违背祖宗传下的三从四德,实在是罪无可恕。”一个个刻薄的字被白乘归冷淡地吐露,“从前为婢女管事便罢了,如今已经嫁人还不肯安分。”
“不是这样的!坊主,善有夫人不是这样的!”有个编着两圈小辫子的女孩儿站起来反驳,她的眼里含着热泪,手指攥紧衣角却还是鼓起勇气直视白乘归冰寒的双眼,想要为她所崇敬的姐姐解释什么。
或许是因为太过紧张,她努力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只能眼神坚定地看向白乘归,渴望他能读懂她眼中的心事。
白乘归颦颦眉,正欲开口,却被另一个人打断,一个年轻人从近处的座位上站起来,居然是下午那个提问的青年:“坊主,先祖创立坊学时从未说过女子不可入学,分明是后人强行不让女儿们读书,如何能说是自古以来的传统?”
“况且先夫人在世时也将坊内治理得井井有条,善有夫人从前掌管坊中诸事也从未出现过差错。”青年的发言掷地有声,许多女子都对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善有转头,颇有欣赏地看着他慷慨陈词:“善有夫人有如此才能,何必困于后院庸碌一生?”
道理谁不懂,但是总有人觉得女子之身便是善有的原罪。
白乘归未置可否,只是又询问了厅下其余人的意见:“你们都为坊中的一员,如何看?”
在下午时,那些族老早已明白白乘归的站位,此时自然不会站出来做靶子,而人精儿似的管事们见族老都不开口,也明白此中有蹊跷。各位大人物都不吱声,下头的人再有什么不满都不会表露。
厅内一下子陷入僵局,好像所有人都突然变得开明起来,其乐融融地接受善有执事。
没想到这时,姜伯突然站了起来:“坊主,老朽认为善有夫人身为女子难堪大任,请求坊主收回权柄,让善有夫人安安心心地相夫教子,也让先坊主与先夫人安心。”他字字恳切,却又威胁似的盯住白乘归的眼睛。
那头发花白的老者在此时如同陈酒,将自己积攒的辛辣都彰显出来:“请坊主三思。”
这一出闹得众人都摸不着头脑,辅佐两代坊主的姜伯居然想要与白乘归分庭抗礼,那些族老也心思活泛起来,虽然他们今天下午被迫接受了善有夫人之位,但是心中还是有着不满,现在二虎相争,正是站位的好时机。
“姜世兄说得极对,请坊主三思。”又一个白胡子老头站出来,也是坊内举重若轻的角色。
“白秋月叔叔……”白乘归也未想到,这位叔叔也会参加这场乱局,他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在看到白秋月饱含热泪的双眼时止住。
先坊主留下了三位老人辅佐白乘归母子,一位是历经两代坊主的姜伯,一位是代表白家族内大部分意见的白曲松,还有以为便是自己的表兄弟白秋月,他们三人代表三个不同的意见,方便白乘归知晓众人的心意。
白曲松被白乘归使计压下,没想到其余两位会在这时反对。
有了这两位德高望重之人的加持,众人也知道此事难以善罢甘休,白乘归身为坊主必然得退一步安抚他们。
接着几位族老也站起来,对着白乘归无言一拜,意思非常明显。
厅内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请坊主三思。”
若是善有被剥夺了权力,女孩们的未来也一目了然。
那个梳着小辫子的女孩儿急得快哭了,只能眼巴巴地看向高台上的善有,期望她能辩解几句。
“善有虽为女子,本事却未曾比诸位小,所以我,决心参事,绝无让出权力的可能。”善有在众人的殷殷期待中终于开口,坚定的宣告却无异于火上浇油。
果然,又有几个徘徊不定的管事站起身,对着白乘归行礼。
“请坊主三思,善有夫人如此行事,必会给桃李酒坊招致祸端。”
“请坊主三思!”
几乎有三分之一的人起身,白乘归端坐在位子上,看着反对的众人,面色沉静,不知心中在想着什么。
“你们,都反对善有夫人的行事?”白乘归出声询问,声音像是冰雪,带着寒意。
但姜伯无畏无惧:“是的,只要善有夫人回归她的天职,我等自然也会克尽本分。”
“诸位当真乃志虑忠纯之士,”白乘归如此说“但若是,我不愿意呢?”。
厅下起了小小的骚动,但很快就被沉闷的气氛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