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白乘归进京开始的局接近尾声,白乘归装病、王烛设局,骗得秦王栽了个大跟头,朝中局势又有变动,小皇帝拿下一分。
虽然本该与这些风雨无关,但当真论起来桃李酒坊的众人也算半个功臣。
不过在看到突然出现的面白无须的人时,白乘归心中也有些讶然,桃李酒坊就算有些出彩,也不至于惊动圣听。
韩公公笑眯眯地对着安坐饮茶的白乘归拱手,眼角皱起细纹:“白公子今日可还安好?”
“圣上久仰白公子的风姿,请您去宫中坐坐。”
茶飘起丝丝缕缕的热气,只堪堪饮用一半,白乘归抬起眼淡淡地看向那笑得温和的人,像是带着一张恰到好处的面具,增一分过于谄媚减一分过于敷衍。
“承蒙皇上厚爱。”他如此说道,应下这场无法拒绝的邀约。
阿适担忧地看向白乘归,却也知道此事无可挽回。
麻烦不会因为躲避减少,想来他也应该有些命中富贵,能与这些天潢贵胄把臂言欢。
“那就请白公子移步。”听得白乘归的回答,韩公公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出来了,热情地为他带路。
门外早已准备好的方轿左右站着四个身强体壮的轿夫,见到他抱拳一礼,低下轿门等候他的进入。
韩公公站在轿子旁,对他微微躬身:“白公子,请吧。”
白乘归矮身进入方轿,轿子不大却很精致,铺陈的毯子、悬挂的轿帘都绣着精致的刺绣,每一处重复的花纹都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偏差,垂挂的香囊坠饰缀满不知名的宝石。轿夫步子也很稳,人坐在之中感受不到任何颠簸。
他还算幸运,免去了繁杂的觐见礼节,不用天未亮就起身准备,等候皇帝的传召。
过了内门,京都的喧嚣陡然远去,整个世界似乎静了下来,只有轿子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昭示着这还是人间。
白乘归坐在其中,不知时间流逝几许,只是轿子忽然停下,轿帘掀起,露出韩公公白腻的脸:“白公子,宫内不许乘轿,请您下来步行片刻。”
原来已到了宫中,白乘归走出方轿,眼前便是高大的朱红色围墙,顶端雕刻的飞檐张牙舞爪,像是咬断试图离去的飞鸟的翅膀。
巍峨的内宫庄严而安静,只有龙武卫手执长枪来去,连澄蓝的天色也被这肃穆的气势压暗了些。
韩公公领着白乘归走在宽阔平坦的石道上,偶有内侍匆匆路过也只敢低下头深恐冒犯。
穿过几重门,拂过几花树,红色的宫墙掩下盖子,将白玉的身影藏入匣子。
行至半途,有少女银铃般的欢笑声自宫墙的另一头传出,白乘归谨慎地低下头,一只绘红点绿的纸鸢落到他的脚下,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不一会儿,一个内侍急急地跑出来,对着韩公公行礼:“今日秋高气爽,荣嘉郡主兴致好,正在宫内放风筝,不想竟然断了线。”
韩公公挥手让小内侍拿走风筝,又转头向白乘归解释:“荣嘉郡主是皇上新封的义姐,向来活泼,连皇上也奈何不得她,白公子莫要惊慌。”白乘归沉沉地应了一声,依旧垂下眼睛。
直到一座垂下万千珠条的宫殿前,早早等候的小黄门迎上来,笑着对他行礼:“白公子来了。”他才抬起头。
这是一处小阁,门窗皆是镂空雕刻后封上的琉璃镜,阁外四季常青、百花不败的景色透过朦胧的窗户映入,别有一番风味,如今正是秋季,满园淡泊的菊花也为权力折腰,开得争奇斗妍,热热闹闹地缀亮整个秋日。
在他到来之前,早有人通报了他的行踪,小黄门领着他转过珠帘,重重帷幕落下遮挡来路,白乘归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千金贵体。
一个神清骨秀的少年正盘腿坐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棋盘,听见响动他转过头,一对墨如点漆的眼睛圆润如鹿,脸上带着惊喜的笑:“白家哥哥来了?快赐坐!”
那位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小皇帝,竟然只是一个与阿适一般大的少年。
小黄门赶紧端来木凳,放到一旁。
谁知小皇帝并不满意,他跳下软榻趿着鞋,上前拉住白乘归的衣角,白乘归不知该躲还是该迎,只能僵直地站在原地。
小皇帝抬起头,声音轻快:“白哥哥不必拘束,坐到朕身边来。”说着便把白乘归拉扯到榻边。
小黄门慌乱地跪下阻拦:“皇上,这于礼不合,若是被太师他们知道……”
“唉,小安子你真是笨呐,”小皇帝坏笑着眨眨眼:“不让他们不知道不就好了。”然后将僵硬的白乘归按到软榻上,“白哥哥你坐这里。”然后亲热地靠着他盘腿坐下。
白乘归没料到小皇帝竟然是如此热情天真的性格,只能顺势坐下,垂下眼睛不敢直视天颜。
小皇帝看出他的无措,无奈地叹出一声轻笑:“王爱卿于朕便如兄长,听闻白家哥哥是他的朋友,自然也算是朕的兄长。”说罢松开抱住白乘归衣袖的手:“乘归哥哥你若是不适,朕离远些罢。”声音像是脆弱的薄冰,轻轻一碰就要碎落。
言语中的委屈与眷恋,让白乘归微微抬起眼眸,正好与那双漆黑圆润的眼对视。
那双眼睛极为漂亮,像是黑曜石一般,如此漆黑。
感觉到白乘归的打量,小皇帝似乎颇为高兴,大大方方地对他露出灿烂的笑,白乘归急忙垂下眼皮避开:“皇上九五之尊,小民愧不敢当。”
“好吧好吧,朕也不为难你了,朕唤你来只是想和你说说话罢了。”见白乘归实在拘束,小皇帝不免叹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失落。
“乘归哥哥在秦王府的事迹我也略有耳闻,为天下人折腰,当真是当世豪杰。”小皇帝起了一个话题,将目光投向墙壁,白乘归顺着目光看去,发现墙上挂着一联字。
何惜碧血昭日月,此生丹心付河山。
字迹遒劲硬朗,有千军万马奔腾之势,足知这字的主人心志,必然是一个令人敬佩的人。
“那是谢老大人的题字。”小皇帝开口解释,“谢家代代忠义,如今却因为小人陷害不得不背负骂名,朕痛心疾首却不敢表露。”
白乘归转头看向小皇帝,小皇帝眼底含着热泪,却依旧认真地叙述着。
“犹记得昔年,朕还是太子的时候,谢老大人带着谢大哥与谢二哥来宫中赴宴,那时父皇点了他们作诗。”那是一年的中秋宴,华灯一盏接一盏缀亮夜晚,那时谢氏双子亦是如此熠熠生辉。
“朕年纪稍小,已经记不得当初的字句,只记得他们说愿以此身报家国的时候,如此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他们许下宏愿,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那是白乘归不曾见过的谢晖,谢家温润如明月的二公子。他自小熟读圣贤诗篇,倾慕着书中的仁人义士,决心要报效祖国、安世济民,做一个父亲、兄长那般的能臣好官。
“可惜物是人非。”小皇帝擦去眼角的泪,重新抬头看向白乘归,勉力笑道:“幸好如今王爱卿平安无事地回到了朕身边,他们共同的愿望还可延续。”
“以后,王爱卿必然也能成为谢老大人那般的人。”
小皇帝说道,像是童言无忌,但是白乘归陷入了沉默,他抬起眼,看着笑意盈盈的少年,忽然感觉到了可怕。
这便是京都,天下灵秀、天下污浊汇聚之地,掌握此中绝对权力的人,即使只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又怎会一尘不染。
谢晖说他已经打点好,会在平反后脱身,可是如此一个忠诚能干的臣子,皇帝又如何愿意舍弃?
果然,小皇帝察觉到白乘归突生的警惕,他拿起桌上的棋子,下到棋盘的一处:“朕如今掌权未稳,即使赢下秦王手中也无人可用。”秦王摄政多年,朝中多是他的走狗,等小皇帝上位后必然要清洗一部分,旧臣无人、新臣未继,能臣太少、庸臣无用。
在这种情况下,谢晖身为谢氏子弟显得格外突出,他自小耳濡目染,本就是作为能臣培养,而且精通政事、忠心耿耿。
再合适不过的一个人,如今却因为儿女情爱想要脱出棋盘。
“朕想要开一个太平盛世,可是巧妇也难无米之炊。”棋子一枚接一枚,在战场上厮杀,小皇帝没有丝毫犹豫:“去岁雪崩,哀鸿遍野;今年匪乱,百姓流离。”
“朕实在不忍心再看他们受苦,”又落下一子,小皇帝抬起头看向白乘归,言语恳切:“朕想留下谢晖并非是为了皇权,而是为了天下苍生。若有谢爱卿辅佐,朕必然还天下一个国泰民安的人间。”
这样一番话下来,白乘归要如何拒绝,那些麻木的悲伤的众生的影子皆在眼前浮现,与小皇帝渐渐合为一体,那双漆黑的大眼睛盯着他,满怀善良与期盼。
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残忍。
“白乘归,放过谢晖吧。”
一声声话语叠加,像是重重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