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出现的陈小小,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难道是谢十?
秦王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纰漏:“世间真有这般伟岸的女子?摘下帷帽给本王看看。”
若是谢十,那以他以假乱真的易容手法倒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陈小小伸出粗壮的手指摘下那与她全然不符的飘然帷帽,轻纱飘下,露出一张掺不忍睹的脸来。
粗壮的眉毛,被日光晒黄的粗糙的脸,即使刻意装扮依旧奇怪的少女妆容,融合成一张夜叉一般的脸。
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衣着光鲜大人物的陈小小,蹩脚笨拙地对着众人行礼,嘴里粗声粗气声音被尽量捏细:“奴家陈小小,见过大人们。”
厅内一时静默,唯有阿适的抽噎。
然后爆发出响亮的大笑,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猴戏。
秦王笑着携掉眼角的泪:“好啊,这便是陈小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王烛,真有你的。”
见秦王此状,管家厉声道“许叶,陶然,你们抬起头好好看看,这是不是那个陈小小!”
陶然其实都没有真正见过陈小小,许叶虽然见过,但是那时天色昏暗,他并没有看清那个“陈小小”到底是何模样,即使后来见过谢晖画像,也只能推测几分。
而这陈小小,是真是假,如何得知?
陶然两股战战不敢回答,鼻涕眼泪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糊满他的脸,这是难谋的富贵,所有比坊主更尊贵的大人都被牵扯进来,他在流氓地痞身上修来的勇气已经耗尽。
倒是年纪小上许多的许叶眼神清明,面不改色地抬起头,当真认真辨别起陈小小的脸:“启禀大人,陈姑娘妆容过重无法分辨,还请为她洁面。”
“哦?”秦王不辨喜怒地笑了一下,直起身:“来人,带这位姑娘下去。”两个侍女听话的上前领走陈小小。
易容不仅需要以材料修饰,还需以胭脂水粉加深或掩盖脸色的痕迹,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变得相似。
若是卸去妆容,怕是连谢十也无法保证。
白乘归心中忧虑,面上倒是不显,只是手中人动了动,他抬头,发现善有对他轻轻点头,他又转头看向王烛,王烛与他对视一眼,拿起茶碗敬他一杯。
几人的眉来眼去丝毫不见遮掩,秦王揉揉头,挥手让他们都坐下:“给白夫人添座。”
善有谢过恩赏,大大方方地坐下,不见胆怯,倒是让秦王侧目一番。
王府的嬷嬷侍女倒是手脚利落,不一会就将洗整一番地陈小小带了上来。
洗去那身浓墨重彩,她面上显露出些许女子的柔和,不像之前那般刻意画出凌厉,只是骨架依旧高大粗壮,那体型竟然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侍女行完礼,附耳到秦王旁边,悄声说着什么。
听完侍女的汇报,秦王皱起眉“唔”一声,百思不得其解地喃道:“居然真的是女子……”
白乘归听见这话,转头看向厅中接受众人审视的女子。
居然不是谢十,那她是谁?
心里有许多疑问,都被他按捺下去,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
“抬起头来,让王爷看看。”管家提醒,陈小小抬起头,一双眼睛坚毅沉稳地直视上位者,不见被羞辱的难堪。
秦王递去一个眼神,许叶立刻明白,起身上前捏住陈小小的下巴左右转动细看,那动作似乎只是在评鉴什么器物。
看完陈小小的脸,许叶复又跪下:“启禀王爷,这个女子确实长得像男人,但却不像我见的那个男人。”
“哦?这做何解?王烛大人。”秦王看向喝茶的王烛。
王烛见问到自己身上了,他笑了笑,起身走到陈小小身旁,又让长生拿出一卷画像打开。
画上翩翩君子如玉似月,执书吟诵,赫然便是谢晖的画像。
陈小小位于左边,画像在其右,王烛在其左。
“王爷请看,”王烛一击掌,将所有人的目光集于自己一身:“仔细看我们三人的眉宇之间。”
三人皆是眉眼正气,眉色浓黑,颇为相似,只是又各有风采,谢晖温润,陈小小坚毅,王烛深沉。
只是他们有着一样的气质,似乎坚如磐石,通骨剔透,宁折不屈。
这样三张脸放在一起,一连看去,初时不觉,后来竟然越看越像,到最后竟然都陌生到不分彼此。
“我与这陈小小姑娘、谢晖公子却有相似,所有你们分辨不清也是正常,只是本官既为朝廷命官,身世清白,如今竟有如此用心险恶的流言缠身,今日便借王爷之手以证清白。”王烛慢悠悠地转身,将脸面向众人:“王爷,你可要为我好好宣扬宣扬。”
一局破,尘土崩。
秦王设下的连环局本想一举拿下桃李酒坊和王烛,没想到却为王烛做了嫁衣,借机洗清身上的嫌疑。
“好啊,本王也是长见识了。”秦王气极反笑:“这样的女子百年不出其一,倒也被你翻找出来,王烛,你运气当真好啊!”
“百年不出其一的女子多的是,只是王爷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看不清罢了。”王烛谦虚地回答,转身欲带几人离开,“那本官就先带着白公子走了,王爷,人不能不服老,您好好休息吧。”
秦王如今也就四五十岁,正是问鼎功业的好时机,与老字可不沾边。
白乘归与善有相扶而起,一同对着秦王行礼,沉默地跟在王烛身后,初至门口。
“坊主……坊主坊主!”陶然膝行几步,惊惶地朝着他们伸出手,打断了他们离开的步伐:“坊主,救救俺!坊主俺错了,坊主俺是陶然啊,俺大哥二哥是你的护卫啊坊主,你不能不救俺!”
几人闻声,转过头看向那个卑劣的叛徒。
秦王这才想起还跪在厅下的二人,懒洋洋地挥手:“哦,忘了还有你们。”他抬眼看向门前的人,口中却是对陶然说:“你既然是白公子的家仆,就跟着你主子回去吧。”
突然得了恩准,陶然喜笑颜开,连滚带爬地扑到白乘归脚下:“多谢王爷多谢贵人。俺要回家俺要……”
他的话并未说完,比他先到白乘归身边的,是他的血。
事情过于突然,白乘归只堪堪将善有遮住躲避。
府卫抽出刀,温热粘腻的血溅得很高,让白乘归以为下了一场雨。
“……回家。”陶然瞪大眼睛,伸手摸了一下脖子上的伤口,沾了一手血,然后哭丧着脸看向白乘归:“俺要回家啊,哥哥……”
“回家啊!哥哥!”那声含混的咆哮,响彻了整个王府,连带远在桃李酒坊的人,也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大哥。”陶二刚巡逻完回来,一身热汗,端起桌上的冷茶咕噜咕噜灌一大口。
陶大摇摇头,将手中擦拭的刀装回去:“没事,只是突然心慌了一下,话说这些日子也忙,我们家中许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
“这有什么难,等这遭难事解决了,我们回家一起聚聚就成,可得让嫂子露一手啊,哥。”
“你倒是就想着麻烦你嫂子。”陶大笑骂一句:“你嫂子没空,三娘如今进完学做了管事,你嫂子眼热,也想去学学读书写字。”
“好啊,我们一家出两个女夫子,有什么不好。”陶二笑道,畅想着他们光明的未来。
血像一场骤雨,落到白乘归脸上。
他见过死人,却从未见过杀人,不知这般可怖悲凉。
王烛原本走在最前头,听见这一声惨喝,急急忙忙地拨开人赶到白乘归身边,将他和善有扯到自己身后。
“王爷这是何意!”王烛看着躺倒的汉子,他没有死透,身体还在反射性地抽动,发出骇人的“赫赫”声。
“没什么意思,王大人不必着急。”今日一弈着实让人劳心,秦王半靠在椅子上,一个侍女正轻轻为他按压穴位,“这人背主诬陷,本就该杖毙,本王仁慈,送他一程罢了,也当送给白公子一个礼物,白公子心善,必然不忍心害人性命,本王替他解决麻烦。”
“白公子也无需言谢,这只是本王送给白公子的一礼。”
话音未落,一个小厮捧出一个盛满银两的托盘,越过跪着不语的许叶,来到陶然尸首面前。
“此为二礼,之前王府的府卫冒犯桃李酒坊一事,本王已经知晓,这就当是赔罪吧。”
王烛看了一眼秦王,伸手正要接过,没想到那小厮手腕一翻,将银元宝通通倒入血污之中。
王烛猛地抬头,几乎压不住眼中的火光:“王爷!”
秦王这才拂开侍女的手指,坐起身来,并没有理会王烛的咬牙切齿,直直地看向白乘归。
“白公子,长者赐,不可辞,请吧。”
“是。”白乘归按住暴起的王烛,从人群中走出来。
他一尘不染的鞋尖,一点一点被血染红,溅至他衣上的血迹,好像山水画中的一支红梅,溅至他脸上的血珠蜿蜒流下,像苍生啼哭的泪眼。
他走到人群最前端,看着沾污的银两,竟然真的蹲下身伸手拾起,放在托盘之中。
那一支遗世独立地寒梅,第一次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