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见到如此血腥的一幕,善有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她端庄地笑着,轻声细语地将这些时日的忍耐一并宣泄出来:“齐公子,不论是妾,还是侧夫人,我都不感兴趣。”
“那就做夫人好不好?做最大的,做齐府的主母。”齐宣顾左右而言他,企图荒唐地蒙混过关:“等我回去就告诉祖母,让你做大夫人。”
善有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一丝犹疑:“齐公子,我不会嫁给你。”
“为什么?我对你这么好,因为和白公子的婚约吗?”齐宣呆立片刻,忽然崩溃暴怒,丢开木盒:“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嫁给白公子,却不可以嫁给我?善有,我那么喜欢你!”
俄而,他卑微下来,又恳求似的,躬身讨好,像是路边的乞丐:“那我做小好不好?我不会打扰你和白公子的,善有,你让我跟在你身边就好。”
如此荒诞,蝉衫麟带、不可一世的贵公子,却跪在一个卑不足道的侍女面前涕泗横流,他哭泣求饶,渴望着别人的施舍。
善有将裙脚从齐宣手中夺下:“齐公子,从第一天、第一次见面开始,我便说过,我已有欢喜之人。”
齐宣面上挂着眼泪,满是狼狈地抬头:“他是谁?”一个念头闪过,他瞬息暴起,握住腰间装饰着宝石的剑,转头看向无声安坐的白乘归:“是白公子对不对!好,好!”
哭泣的可怜相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青筋暴起的狰狞的面孔,齐宣癫狂地抽出宝剑,朝着白乘归扑来:“那我杀了白公子,善有就喜欢我了。”
暗处的阴影动了动,被白乘归制止,他迈步轻移,让齐宣扑了个空,齐宣愈发气愤,挥剑乱砍,却连白乘归的衣角都没能碰到。
齐宣自来娇贵,哪里吃过习武的苦,而白乘归好歹算个江湖人,对付齐宣还算绰绰有余。
不过一个来回,齐宣便被白乘归绊倒在地,宝剑上的珠宝散落,齐宣竟然就这样躺在地上“呜呜”哭泣起来,活像一个要不到糖而撒泼打滚的熊孩子:“我要把你们都杀了,我要回去告诉祖母,把你们都杀光!”
哭着哭着,他又变了语调,“白公子,白公子,求求你,把善有让给我吧,我给你钱,多少钱都可以。”齐宣抱住白乘归的脚哀求,“只要你把善有送给我,不要说一个酒垆,十个我都买给你。”
白乘归俯视着齐宣,淡淡开口:“齐公子,善有并不喜欢你。”
“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
“我姨娘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嫁给我爹的,我姐姐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嫁给我姐夫,喜欢不喜欢有什么关系?”齐宣泪眼婆娑地哭道。
“那善有在你那里又算个什么呢?一个合你心意的物件,一个可以炫耀的漂亮东西。”白乘归冷冷开口,善有听了,并不生气,而是笑眯眯地看着这场闹剧,好像被谈论的并非她一样。
齐宣哭得卡壳,只能打着嗝儿说:“善有就是善有啊。”
“也没有人喜欢我,可我还是活得开开心心的。”
“喜不喜欢和一起生活有什么关系?”
善有这才施施然自木椅上起身,缓步走到齐宣面前蹲下,伸手抬起他的头:“齐公子,你要的不是善有,或者说你要的只是一个像善有一样足以让你依靠的人。”
齐宣闻言向她看去,却被泪水糊住了双眼.
“这样的人,即使不是善有,也可以是任何人。”
“齐公子,你要的是什么,你自己想清楚了吗?仅仅一个善有真的够吗?”善有是温柔的解语花,在替人解决问题这一方面,也有着丰富的知识。
“我不知道,”齐宣脸上呆呆地挂着泪珠,他活了二十七年,第一次有人将他放到平等谈话的另一方,不是主子、不是小辈“善有,我不知道。”
就像善有手中的情报所说,齐宣并不是受父亲宠爱的儿子。
他只是长年在外的父亲心血来潮,宠幸了一个不知名的侍女,生下来留给祖母解闷的玩意儿。
家人不曾苛待他,下人不曾欺辱他,他也不必忧愁焦心,因为没有人会对一个玩具提出要求。
只是他觉得很奇怪,前一秒还在讨好他的人,转头却变了脸色。只是他觉得神奇,那些人为何能一边夸赞他一边面带嘲讽。但是他不用懂,所有的人情世故都不必理会,那些人都会积极改变自己来迎合,他只需要乖乖的,做祖母手下最乖巧的狗狗。
他就这样一岁、一岁长大,以为天下的孩子都该是这样。
直到齐宣看见了他的兄长,那个自出生以来就备受瞩目的人,祖母不会轻易改变他的决定,夫人会为他费时费力地缝补衣裳,父亲会用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的眼神注视他,下仆唯唯诺诺,将他的话奉为圣旨。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心生向往。
于是他尝试着,想要求得那指缝露出一星半点儿的爱,可是祖母听过他磕磕绊绊地背诵后,只是敷衍地笑笑,说“齐宣真厉害,都会背书了。”然后没了下文,没有对他的苛求,也没有对他有任何寄托。
尊重、关心、期待与爱,都是独属于“子”的特权,而宠物只能旁观。
于是他愈发放肆张扬,只有在他做下错事时,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才会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不论是愤恨也好、不论是嘲笑也好,总胜过无视。
直到有一天,那位“子”死去了,原本作为宠物的他重新走入众人的视野。
他隐秘地窃喜着、期待着,爱我吧,来爱我吧。
可是纷沓而来的并不是他期待的一切,猜忌、失望替代了慈爱与关怀,父亲并没有疼爱地抚摸他的头,而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无人爱我。
无人爱我齐宣。
当齐宣将所有索爱的渴求寄托到某个自小陪伴的侍女姐姐手中,却从各位姑母那里听到她们语气轻蔑地谈笑着自己的天真与愚蠢时,他更加深切地明白了这句话。
他坐在庭院里,下令杖杀了那个女人,眼睁睁看着她求饶、怒骂最后痛哭流涕地忏悔。
瑟瑟发抖的侍从们这才安分了许多,至少不敢再洋洋得意的向众人高声谈论炫耀他的愚蠢。
只是各位姑母还看着他,她们惯来看不起他这纨绔的宠物,憎恶他占据了她们的财富。
防不胜防的小手段让他从此夜不能寐,寝不能安,每一夜都是那些丑陋的脸,让他恶心得一吐再吐,他问着自己,我为什么活着,为什么不去死。
我当然不能死,我要就是要她们看着我,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还得装出一片慈爱。
齐宣浑浑噩噩地活着,痛苦地活着,发疯地活着,扭曲地活着。
谁都好,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善有在酒垆里浅笑着训斥小厮时的模样,轻易地夺走他的目光。
她有着母亲的温柔,手中握着挥退千军的手段,如此刚强而美好,足以撑起容他躲藏的绿荫。
他喜欢善有吗?当然是喜欢啊,喜欢她足以保护他的强硬,喜欢她虚与委蛇的温柔。
她恰好可以作为止渴的鸠酒,暂且抚慰他的心灵。
“齐公子,你要的是解救你自己的工具,不是善有。你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以为躲在我的影子里,就能安稳度日。”善有不急不缓地揭露齐宣粉饰的伤疤。
“然后等到你的保护伞破掉了,再换下一把。”这便是关于齐宣残忍的爱的事实。
他并不准备维护什么、保护什么,他只是个懦夫,想躲起来苟且度日。
“可是我能怎么办?我为什么在这里!”齐宣呆滞地坐在地上,麻木地念叨着,“我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无人爱我。”他在提问,而且并不奢求旁人的回答。
“只要我回去求祖母,她肯定会把善有留下来给我的,对,我要去找祖母。”齐宣嘴里念念叨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去。
白乘归在他身后平静地询问:“然后呢?住回你的狗笼子里,抱着你残破的慰藉度日。”
齐宣缓缓转身,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我还有什么办法?”
“不出笼子,你永远做不了人,”善有浅浅一笑,“齐公子,你的困境也并非无路可逃。”
“你眷念你的那些家人吗?舍不得他们廉价的爱,渴求他们的注视,期盼着他们的认同与赞赏。”并为之疯狂。
齐宣摇头,他早已明白自己在他们面前一文不值,即使委曲求全又如何,即使苦苦哀求又如何,不过平添一个笑柄。
“那你贪图那些权力吗?”善有看了一眼地上沾污的舌头:“掌握生杀夺予,享受富贵荣华。”
“我全都不要了。”齐宣黯淡地说。
“那恭喜你,齐宣,你自由了。”
善有脸上的笑容,终于真切了几分。
齐宣恍惚地看着那两个注视着他的人:“什么?”
“字面意思,既然那些锁链都锁不住你,那你的牢笼已经打开。”白乘归适时开口,“齐宣,既然你毫不在意,还有什么能困住你。”
“可是那些人……”那些嘲笑的人,为何要放过他们。
“你并非放过了别人,而是放过了你自己。”
“何况谁说离开之前你不能做做手脚了。”善有纯良地笑笑,补充道。
齐宣被这突然地喜讯砸得晕头转向,他抽抽鼻子,哽咽道:“你们……你们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喜欢我。”
“不是。”齐刷刷的回答干净利落,完全不给人任何遐想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