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停下脚步,他依然恍惚得像一场梦。
两人在夜色的荫蔽下独自站立,牵住的手是唯一的桥梁。
“到了吗?”白乘归听见自己的询问,然后是一声冰冷陌生的,“多谢。”
他尝试着,轻轻地抽回手,像是害怕惊扰休憩的雏鸟。
可是没有抽动,原来十指是扣得这般紧,像是生来就是如此亲密。
没有人说话,安静的夜,只有风掠过。
许久,远处逐渐传来喧嚣声。
石塑般的另一只手总算动了,像一条湿润的蛇,又像一个缠绵的吻,恋恋不舍地触碰过每一根手指,在指间交缠着,最后缓缓分开。
白乘归颤抖着手指揭下蒙眼的布条。
原来无风也无云。
“公子,你已经逃出来了!”李飞鹏举着火把惊喜地从树林里探出来,吆喝着身后的人。
阿适扑了上来,环抱住僵立的白乘归呜呜哭泣。
火把越聚越多,驱散了身上的月光。
手上残余的触感也如白露般晞去,只剩下布条沉甸甸的压在掌心。
“白公子,你有没有受伤?”一个捕快上前关切地问。
火光晃花了他的眼,白乘归渐渐从美梦里抽身出来,“我没事。”
“劫匪凶恶,山路崎岖,白公子辛苦了。”
“没关系,”白乘归说着,像一台无情的机器,说着早已设定好的台词,“请诸位随我上山剿匪。”
那些酸涩,那些苦楚,都被他平静的压下。
他依旧是那个白衣的坊主。
独自逃出了匪寨。
“白公子,你还能找到上山的路?”捕快焦急地询问,身后乌泱泱跟着一群官兵。。
白乘归的眼睛一一审视过那些官兵的脸,眼底看不出什么神色。
他拍拍怀中阿适的肩膀,安抚道,“阿适,莫哭,我没事”,阿适哽咽着也知道自己在人前过于失礼了,慢慢从白乘归怀里退出来,脸上挂着两条未干的泪痕。
白乘归见阿适已经止住了哭声,便对捕快点点头,“这位大哥不必惊慌,我虽然不记得上山的路,但是也留了其他办法。”说着对阿适示意。
阿适取出一个锦囊,放出几只扇着翅膀的发光小虫,小虫绕着白乘归飞了几圈,便扇动翅膀飞起,直直往山上去。
“跟上!”李飞鹏一边行动,一边给这些人解释,“这是桃李酒坊特地培养的寻香虫,公子被他们抓去时已经在山寨留下香粉,我们跟着这些虫子就能上山。”
“白公子果然机智过人。”捕快适时夸赞了几句,又安排道,“那我们一队人上山抓匪,一队人送白公子下山。”官兵们面色各异,不知都有些什么算盘。
白乘归没有追究,只是示意李飞鹏将其余三个侍卫全部带上和官兵一同上山,“盛阳治安向来很好,常大哥派来的大人必然会护我安全,李飞鹏,你带人上山帮各位大人带路。”
被白乘归道破身份的几个人原本还想混着人多上山做些手脚,现在只能站到白乘归身边,一脸正气凛然,“白公子放心,有我们在,必然护您周全。”
“就这样吧,各位大人快些启程。”白乘归忽然笑了一下,只让人觉得琢磨不透,阿适扶着他,不敢多言。
队伍分开,大片人上了山,余下的府兵也只能暗暗焦急,护卫着白乘归下山休息。
他们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顺风耳吴肃的客店。
此时客店灯火通明,一改往常的萧寂,今夜烧的灯油恐怕比吴肃一年烧的都多。
白乘归在人群的簇拥中,看着客店外面的仪仗,眸色暗沉沉的,像是被夜色浸染。
还未走进客店,一个有些壮胖的身影穿着红色官袍窜了出来“哎呦,白贤弟,你这一遭可是吓死大哥我了!”
白乘归早知此人会演,自然会努力配合,他面带悲切地应和道,“常大哥,弟弟这一遭差点就见不到您了!”
这一做派与他往日的淡漠镇定完全不同,着实唬了常知府一大跳,连准备好的抱头痛哭都忘记了。
白乘归乘胜追击,当下快刀斩乱麻,“这些匪徒着实可恨,今日敢劫我,明日岂不是敢坐到大哥您头上去,大哥我已经看清楚,领头的是黑白双煞,说是受人指示……”
常知府一听白乘归这快言快语,哪里还敢让他说下去,赶紧一口截断,“这些流窜而来的山匪着实可恨,必然是看弟弟你衣着华贵想要发笔横财!”这是要把这件事钉死在匪患上。
白乘归心里冷然一笑,面上却不表,只是露出悲愤,“哥哥说得是,只是那黑白双煞实在大胆,等哥哥抓到他们必要将他们交到我手中,让我好好磨磨他们。”
“白贤弟莫慌,只是这黑白双煞武功高强,怕是不好抓。”常知府头痛着,这黑白双煞行事高调,在白乘归面前也不伪装一下,现在被白乘归咬住了,若被抓住,说不定狗急跳墙说出与他常永丰的勾当。
“呵,哥哥如今有了官身多有顾忌,弟弟我却是个受不得气的,他们若是跑了,我便发悬赏追杀他们,江湖这般大,还怕没人抓住他们不曾?”还想放跑黑白双煞,倒是打的好算盘,白乘归不准备放过这对恶徒,既然敢做下这等事情,就要付出代价。
“弟弟放心,我盛阳的官兵还是有些本事的,哪里还需要弟弟担忧。”常知府咬咬牙,一锤定音,决定断尾求生。
此话一出,黑白双煞,必死无疑。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妥协,白乘归可以不再追究常知府的密谋,但常知府必须杀了黑白双煞。
如此一来,他们后面还想对付白乘归也得掂量掂量。
不成功,可就成仁了。
可惜白乘归身为商贾,又是在常永丰的地盘,终究处于弱势,不能公然撕破脸,只能给常永丰放放血,不过现在常永丰为了他的事情要了黑白双煞的性命,对他手下的势力也算一个不小的打击。
双方敲定了处理方案,原本还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放松下来,常知府堆着笑,“白贤弟今日也被吓着了,我叫了好几位大夫赶紧给贤弟看看,有没有受伤。”
“多谢哥哥。”白乘归也撤掉了装出的悲伤,露出疲惫,两人相扶而走,好像当真是什么情深意重的好兄弟。
走进客店里,吴肃没看见,只有一个面生的小二在端茶倒水,几个老大夫围上来给白乘归把脉开药,又嘱咐什么受了惊吓,好好休息的陈词滥调。
常知府见白乘归没事了,又在众人面前过了眼,心下也松了口气,让人送上一些百年老参、天山雪莲等名贵药材作为补偿,拉着白乘归说会儿话,便带着一大批府卫离开了。
硕大的客店突然安静下来,只有亮堂堂的灯还在点着,吸引不少飞蛾扑火。
白乘归上楼回到房间,立刻开始盘问阿适此事细节,“你们逃走之后,发生了什么,遇见了什么,全部说一遍。”
阿适关上门,正要跪到白乘归面前,被他一把拉起,“坐在凳子上说,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必强撑。”
阿适一听,原本强忍的泪水又哗啦啦流出来,他只能哭着解释:“……我们被几个侍卫捞起来后,原本想一鼓作气直接跑掉。”
可是没有想到山匪狡诈,竟然在路上插了竹片,两匹马躲闪不及,被划伤了腿跌倒,他们四人被甩了下来。
只有李飞鹏和另一个侍卫逃脱,他们不敢停下脚步,这是早已商量好的,不管他们几人能有谁脱困,都不准回头,只有迅速搬回救兵才能最大程度保住众人的安全。
余下两个侍卫也反应敏捷,一人拉起一个孩子往林中跑去,树林路况复杂,可以短暂的阻挡山匪的追赶。
但是他们对这树林也不熟悉,很快就有脚步快的匪徒追上他们,两个侍卫留下御敌,许叶拉着阿适跌跌撞撞地奔逃,四人就这样走散了。
许叶瘦弱,阿适害怕,两个孩子哪里见过这等险恶,在一个匪徒挥刀砍来时,阿适下意识的抬手去挡。
嫣红的血喷薄而出,染红了他的白衣,这就是白乘归在喽啰手里所看见的血迹。
“我受伤跑不动了……”阿适哭着说,“许叶哥哥说他在路边看见了一个山洞,我们可以躲到那里去。”
可是两个突然不见的孩子必然会让山匪起疑心,要是他们停下来搜查不一会儿就能找到他们。
所以……“我以为许叶哥哥要和我一起躲的,可是许叶哥哥说他去把人引开就回来找我。”阿适浑身哆嗦,白乘归看着哭成泪人的孩子,摸着他的脑袋,“许叶哥哥就穿着我的衣服走了。”
许叶有些计谋,他拿着阿适的钱袋,一路丢着钱拖延匪徒的脚步,把人引开了去。
“后来响起了奇怪的哨声,我等了好久,外面都没有声音了才敢出来。”
最后阿适带着伤拖着身体出来,在山脚下遇见带着人前来的李飞鹏,李飞鹏让人给阿适医治后让他去休息,阿适不愿意,李飞鹏拗不过他,只能让阿适跟着上山找人。
“我们没有找到许叶哥哥,公子,许叶哥哥是不是跟你一起被抓到山上去了?”阿适手臂上的血又渗了出来,染红他的白衣,他希冀的看着白乘归,渴望听到一个答复。
白乘归垂下眼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阿适,去重新把你的伤口包扎一下。”
“公子!”阿适没有动,他自来是听话的,可是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听从白乘归的命令,“许叶哥哥……在山上对不对?”
白乘归看着阿适,没有言语。
阿适是天真的、娇憨的、活泼的、刁蛮的,唯独,不是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