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某镇,片场。
短剧的拍摄班底、工作节奏、技术要求与长剧完全不同,陈柏青初来乍到,自觉小瞧了这份工作。
组里从导演到群演,几乎都是年轻人,他这不到四十的年纪,却已经是团队里年纪最大的成员之一,被组里同事称一声“陈老师”,他更觉得身上责任重大,绝不能给大家掉链子,因此自进了组,便一头扎进去,付出了百分之二百的努力。
环境艰苦,日夜轮轴,奔波辗转…一连十多日的身乏神耗,倒成全他暂时将自己的心事尘封了起来。
执行导演:“陈老师,我们马上要拍最后一场丛林爆破戏了,有几个远景镜头,您确定不用替身?我们有保险和安全拍摄技巧的…”
陈柏青已经熟悉了年轻团队成员之间的沟通方式,笃定摇头道:“你们这个团队之前没有拍爆破戏的经验,找的替身演员太年轻,这里环境又太复杂,如果一次不成,又要耽误不少时间和预算…我知道你们是为我的安全,但我有经验,完成度会更有把握些。”
执行导演是个年轻人,心虚又感佩道:“陈老师,没想到您这么体恤我们。如果您能上,那肯定是一条过的,后期剪辑也能更顺利,我们心里就更有底气了!嘿嘿,不瞒您说,这场戏是重头戏,我们的确都很紧张…总之,我代表整个团队感谢您!您放心,我们一定保证您的安全!”
碍着陈柏青的资历最深,又是第一次合作,年轻团队不好意思直接提要求,因而到最后一刻还要这样反复与他确认。
陈柏青不希望团队太紧张,尽己所能地鼓励道:“这段时间,我从你们身上也学到了很多,也很感谢你们愿意给我这样一个机会参与进来,这部短剧对我个人的意义也很重要,所以我愿意相信你们,我们一起齐心协力,一定能把这场戏拍好。”
为了留下第二部续集的悬念,反派最终一步需要从爆破的竹楼跳入丛林湖水之中。与团队反复确认过炸点与拍摄动线,陈柏青作为这场戏主演的沉着冷静,为整个拍摄团队扎了一针强心剂。
这场爆破戏之后,陈柏青便可以杀青了,他认真对待到最后一刻,也算对这份工作做到有始有终了。
正式拍摄时,一切危险镜头都与预演一致,竹楼爆破与演员落水等镜头拍摄完成得十分顺利,就在整个团队以为大功告成时,现场有人大叫道:“陈老师呢!怎么还没出来!”
导演喊Cut之后,演员该出水的。
预演时为了节省妆造,陈柏青唯一没有试过的就是跳水,竹楼距离水面只有三四米高,湖边配备了救生船,因此,他不觉得最后这一跳会成为问题。
团队所有的人,也都将注意力放在了竹楼的爆破上,没人觉得会真的用到救生船。
他只知道自己在跳到半空的某一瞬间,后背被一股力道冲顶,而后他便没了意识。
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当地医院的病房里,两条小腿和脚暂时没有了知觉。身边除了一名白衣护士,一位剧组同事,还有一个许久未见的面孔。
“爸?”
“柏青,你醒了?护士,你快叫医生过来看看我儿子。”陈父显然惊慌过度,起身时,动作颤颤巍巍。那剧组同事,像是特意留下关照陈父的。
那护士先检查了一下:“病人麻药退了,指症正常,家属不用太紧张,住院医生一会儿就过来。”
“麻烦快些,谢谢你啊。”陈父脸色煞白,将护士看成救命神仙。
那护士又嘱咐剧组同事:“我看老爷子脸色不好,你跟我去护士站租一个指尖血氧仪吧,记得观察着老爷子的心率和血氧指数。”
剧组同事拍了拍陈柏青:“陈老师,我去去就回。”转头对陈父宽慰道:“叔叔您这时可不能倒啊,等我回来啊。”
“爸,你怎么在这?我怎么了?”陈柏青不敢擅动,不确定自己经历了什么。
“别乱动啊!等医生过来,他们给你做了腰椎手术,取了个竹片出来...柏青啊,你这是要爹的命啊。”陈父激动时,鼻尖与眼圈泛红,看起来刚哭了一场。
“腰椎?我怎么没感觉?”
“麻药还带着劲吧,你可别乱动啊…腰椎手术可大可小,医生说要住院的...你阿姨今天来不了,她得把家里事收拾一下,明天中午就到,你什么都不要管,咱们一家子先把这一关给挺过了再说啊。”
“…爸,你身体又不好,还要连累阿姨跑一趟…我在这里请个护工就行了,而且还有同事帮我…”
“外人哪有尽心照顾你的?我一个人就行,但你阿姨非要来,我也拦不住,就让她来吧…”
“唉,真不用…谁让你来的?”
“还有谁,你老婆...唉,都离婚了,指望不上的。她能把电话打到我这,就算念着情分了。”
他这次出来拍戏,单打独斗,没有公司和经纪人,该是剧组的人替他联系了前妻的,她如今当然不会为他从北京千里迢迢跑来,这才叫了老父亲来。
看来,他还是想得简单了,真应该先找个公司或者助理的,以后也不至于遇上点事,就惊动老两口过来...
剧组同事取了指尖血氧仪回来:“叔叔,您这心率有点快啊,没什么不舒服的吧?”
陈父心思不在自己身上:“没事,我以前心率就快...护士呢?医生怎么还不来?”
“医生在隔壁房间,马上就到我们这了。”
陈柏青惦记着剧组的事:“组里其他人没受伤吧?”
剧组同事忐忑道:“大家都没事...我们低估了爆破环境的影响,这是我们的闪失,您的一应损失和赔偿,组里都会承担,您只管在这里好好休养康复。团队还在善后,晚点会一起过来看您,我先代表团队向您和家人道歉。”
陈父在旁激动道:“你们的问题太大了!这种戏,为什么不找替身啊?就是不找替身,也该给柏青他穿上防护服啊,那是丛林里啊,炸药一轰,什么都能掀飞啊!幸亏是个竹棍,这万一要是个铁棍呢…这是闹着玩的事么?”
剧组同事点头颔首:“是,我们肯定吸取教训…”
住院医生恰好带着片子和药包过来:“醒了?下肢感觉怎么样?”
剧组同事与陈父紧张地守在一旁,比陈柏青本人更不安。
陈柏青:“我感觉不到小腿以下的部位。”
医生皱了眉。
陈父焦急:“你们手术到底做得怎么样?我就说要转大医院去!”
住院医生见惯不怪:“大叔,这种腰椎微创手术在我们骨科是很常见的,而且是我们主任亲自负责,手术很成功的。但毕竟伤到了神经,术后神经恢复的速度和效果因人而异,只要配合用药和照料,一般最迟七天左右就可以慢慢恢复行走了,那竹片没有伤到脊髓,所以不必太紧张。等七天之后,你们可以出院,转去条件好一点的康复中心疗养一段日子,快的话,两个月左右就基本可以正常行动了。”
剧组同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那就好。”
陈父:“我儿子,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住院医生看了看剧组的人:“幸亏当时他们有政府安排的消防和救护车在外,医护处理得很专业,送来的路上没有造成二次损伤,所以只要在康复的时候多遵医嘱,等骨头和神经慢慢愈合和恢复就好。至于后遗症,毕竟腰部动过一次手术,要看你们自己以后的保养和生活习惯了,毕竟就算健康人,也常有个腰酸背疼的。”
陈柏青心中已然有数了,但突然问了一句:“如果是颈椎手术,是不是严重很多?”
住院医生正好看着他腰椎核磁的片子:“万幸的是没有伤到颈椎上啊!如果是颈椎手术,那就真要转院了,我们还真是不敢轻易接。你看,人的腰椎椎管有这么大空间,但人的脖子有多细?颈椎附近有气管、喉管、血管、神经、脊髓,上接头脑下接全身的,都挤在那么一把掐的地方,手术的精密性和危险系数是相当高的,通常都是四级手术,一个闪失就是高位截瘫。当然腰椎手术也很危险,但您这回受伤的位置没有大碍,也不需要植入固定,是二级手术,所以不用想太多啊。”
醒来,只是发现两只小腿以下没有知觉,他就已经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后半生都要坐轮椅的画面,只不过见爸爸在身旁,他强作镇定罢了。不敢想,白帆当时做完颈椎手术后,是怎么的心境?如果换做自己是她,又能不能做的比她更好呢?
自己是在浑然不知的状况下接受了手术,而她是清醒地自己签了手术同意书,她在手术之前就很清楚要面对什么样的风险,如果换做他,他也许会蒙头鸵鸟拖下去了,她比他勇敢多了。
此刻,他也突然理解了白帆为何当初不让老白去上海,以前觉得她做错了,现在才明白自己多自以为是,那种情况下,她还能做到冷静理智的安排家人,也是他所远不及的。
医生走后不久,剧组导演和负责人相约来看望。
面对负责人,陈父铁面硬脸,不算冷静。在他眼里,儿子一直是个软性子好说话的,只怕吃了亏还要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之前因为儿子身边有个厉害媳妇,他省了许多心,现在儿子离了婚,远在外地出了这种事,他哪里还管自己的身体老迈,这回就是铁了心豁出自己,也要为儿子打抱不平的。
剧组一班人齐刷刷背着手,靠墙畏缩站着,听着面前老人家数落罪过,如做恶团伙被抓进了监狱听判似的。
陈柏青躺在病床上,挂着点滴,自然是动不了,想要拦父亲也是使不上劲的。
陈父越说越激动:“就不是赔不赔钱的事,我要你们的钱有什么用,我老陈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是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背景,但他本本分分踏踏实实拍戏,你们不能因为他好说话就欺负他!这回是侥幸,我儿子但凡是少条腿,我就跟你们没完!”
“我老陈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这句话对于陈柏青来说,一句顶一万句。
陈柏青望着父亲朴素的背景,笑着笑着突然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突然笑了,回头用枕巾擦了擦眼睛,等父亲发泄够了,喊了一声:“爸!”
陈父急忙转身:“怎么了?要不要叫护士?”
团队一班人也紧张地齐齐望过来。
“爸,你别太激动了。你听我说,这件事,没有那么严重,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唉,要怪也是怪我自己,导演是要用替身的,我想着这是我复出的第一部短剧,所以才自己逞能的。而且医生不也说了,是个小手术,养一养就好了。”
陈父铁青着脸,以为儿子又要吃亏:“你少说两句,这事有你爸,我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