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有人在呼叫自己。
“班长?”
“班长?”
“班长?”
“你在哪呢?我看到你进来了!”
“听到回个话呀!我找不到你了”
还是那道脆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邝飞阳想睁开眼睛,看清这声音的主人究竟是谁,偏意识又开始陷入昏昏沉沉。
他感受到被打扰之后,自己内心升起的不耐烦。
并且将那股不悦和不满表达了出来,“你来干什么?”他说,“不是和你说过了,不要老跟着我!”
“我来找你呀!”那声音先透露出的满是找到人的雀跃,随后才是察觉出对面之人的不满后的局促和嗫嚅,“……我没地方去,所以一直在等你,”他说,“我以为……你有人陪着会高兴一点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跟着你的。”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十几年后的邝飞阳自然不是个会随意心软的人,十几年的他倒确实因为这个人,这些解释内心生出了愧疚和无奈,他听到自己说, “……跟我过来吧。”
然后便是伴随着阵阵惊讶声的秘密基地的分享。
梦中,邝飞阳仍是昏昏沉沉,看不清眼前之人,不过他已经有很大把握可以确定这个人是谁了。
那块形状不算大的陈年纱布,那道眼上醒目的疤。
只是暂且不知,那块纱布是何缘故被遗留在了树洞,一个小孩子眼上那么重的伤又是为什么而来,以及,对方一副对待陌生人的态度又是什么原因。
雨又下了起来。
这回却不是破庙外,而是那处梦里。
天还没黑,但已经是傍晚的时间,树洞外到处都是雾蒙蒙的。
那方可以遮蔽风雨的小天地,两个少年人紧紧依偎着,心脏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地叠加在一起。
邝飞阳被人紧紧拥着,熟睡中的少年对他是全身心的信赖,温暖的体温源源不断地透了过来,邝飞阳却还是莫名其妙地全身有些发寒,以至精神完全没办法放松下来,只好转头看着外面的雨丝发呆。
说是发呆,其实并不合适。
他其实是想找出什么的,但又怕自己贸然的举动惊动什么,只好装作发呆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下雨引发的心理作用,他总觉得从某一个刻开始,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暗中“盯”着他们,或者说,在“观察”他们。
就在邝飞阳想透过濛濛的雨雾找出什么证据的时候,很突然地,远处传来一声轰隆巨响。
像是巨石从山顶滚落下来,又像是某一段道路发生塌方。
但,这么一点雨,应该不至于,邝飞阳心想,但还是不放心地朝着巨响传来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
他担心那边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又担心现在冒着雨急匆匆地下山发生意外,还担心现在回去碰见同学和老师,消息传回家里不好交代。
正在思前想后的时候,突然察觉那股“盯”着他的压力骤然一轻。
邝飞阳的记忆又一次中断了。
他从巨大的恐慌中惊醒,眼前是燃烧得正暖的火堆,火光照亮的地方是那处熟悉的破庙。
邝飞阳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你在发抖,”火堆对面的人道,“梦见了什么?”。
邝飞阳半坐起,揉着额角,“想不起来了,总觉得自己应该记得,但就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笑。
“想不起来就算了,”对面的人继续道,“很多事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他说着话,手上不忘往火堆里添着柴,大抵前半夜邝飞阳休息的时候他都是这样度过的。
邝飞阳继续揉着额角没有回话。
过了半响,才开口问:“说说你吧,为什么一直呆在这里?”
对面之人看了看他,“没有什么原因。”
“总归会有一个原因的,”邝飞阳道,然后又问,“你的眼睛什么时候伤的?怎么伤的?”
闵夏无所谓地笑笑,听他提起自己的眼睛,便抬手摸了摸那里的疤,随即意味深长道,“反正和你没多大关系,我没必要告诉你。”
“还有,”他继续拨弄着火堆,突然话风一转,“天亮就下山去吧,别再回来了。”
“再?”邝飞阳问。
对方又不说话了。
不过,有时候不一定非要问出答案才能证明什么。
邝飞阳心里想着那个沉默着的人,重新背对着人躺了回去。
本以为是一次寻常的寻狗之旅,先是莫名出现在树洞里的纱布,然后是破庙遇上的这个眼上有疤的男人,再之后是雨后从木桩上生长出的木耳唤醒的一些记忆,再之后是不会吃木耳的狗,手上出现的陈旧伤口,记忆中突然闪过的满是风化水蚀痕迹的石窟。
还有那个少年时代总喜欢缠着他的孩子,那个雨雾蒙蒙的傍晚被猎物盯住的感觉,那个困住了他多年,月夜下的逃命。
后来的后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让两个曾经还算亲近的人再次见面会如此陌生,那个“再”又是什么意思?
甚至,为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却在他那么多年的记忆里都认为那不过是一只狗。
邝飞阳摸向自己的掌心,是回去?还是继续追根揭底?
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真的不重要吗?真的能想不起来就算了吗?
如果真是这样,他又怎么会被困了这么多年。
多想无益。
梦回了少年时代,也让他想起一些现实里发生的事情。
同样的高中时代,那个总喜欢把他在学校里的三分好夸张成九分,然后勤勤恳恳汇报给他的母亲的班主任。
因为父亲职务的调动,他从发达城市的重点高中转学到了这座偏远小城当地高中,由于两地教育水平的差距,他就算在学习上没怎么上心,初次测试的成绩也出人意料地不错。
等通过班主任嘴巴传回家里,这点出人意料的不错,便成了不同寻常的出色。
这点不同寻常的出色,也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寻常人家双方父母该有的对孩子的关心,该有的风平浪静。
也因此,他其实对那个有些趋炎附势的班主任并不讨厌。
少年人的桀骜不驯里其实藏着的是连他自己也不知的想被人在意。
即便只是作为被炫耀的工具。
在变“好”了很多之后,他甚至在班主任的话术之下愿意去承担一个吃力不讨好,听起来却好听的班长的职责。
如果不是后来的他总是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而这些事情又总是会被事无巨细传回家里,引发新一轮鸡飞狗跳的话,他的高中时代其实更像是一个厚积薄发,浪子回头,最终成长成为一位品学兼优荣誉校友的励志故事。
当然,那些问题其实影响也不大,在他休学一年。学会变得“正常”之后,故事的结尾最终还是以励志收尾。
除了没有“那个孩子”。
是高二的第一个学期开始的吗?
他的记忆里有时会多出一只狗。
一只无论说了多少遍,还是喜欢跟前跟后晃荡,挤占自己的时间和空间,然后再用充满了信赖,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自己的狗。
一只不存于其他人记忆中的狗。
邝飞阳想,事情到了这里,似乎如同那条莫名其妙被截断的下山之路,已经超出了他的所能。
眼下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
他本人是不是还好好地睡在远在千里之外的现代居室里?
又是一日清晨。
邝飞阳伸出手臂想抵住那个凑近了,想从他的脸上判断出什么的人。
不过还没有接触到,就被对方不着痕迹地避开,那人问,“你为什么又没有睡着?”
“如果你能告诉我,那些你知道我却不知道的事,或许我也能告诉你为什么我没有睡着。”邝飞阳答。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闵夏道。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会想起来的。”邝飞阳道,顺势从地上站起,将自己收拾整齐。
“没有意义,那些你想要想起来的事情没有半点意义,”闵夏道,“你今天就离开吧。”
“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那些有没有意义?”邝飞阳道,“我从前大概就是因为太过浑浑噩噩,所以现在才更想活得明白一些。”
“没有必要,”闵夏认真道,“真的。”
似乎在这一夜之后,他也有了些许转变。
邝飞阳听着他认真的语气,理着衣服上的褶皱,“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我找回记忆之后,却发现现在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
闵夏没有回答,而是道“回去吧,回去之后好好吃饭睡觉,那些忘记的事本来也不是多重要。”
大清早的,争论这些显然才是没有任何意义,邝飞阳便换了一个话题。
“再去一个地方,”邝飞阳看向门边的那道背影,“如果你真的希望我不再继续打扰,就带我再去一个地方。”
“哪里?闵夏偏过头问。
“石窟,”邝飞阳吐出这两个字,“那个石窟,你一定知道的。”
闵夏静默在原地,他转回头,在邝飞阳看不见的地方,面容有些古怪,“一定要去?”
“去,”邝飞阳语气坚定道。如果现在的生活真的是他想要的,那他又怎么会被区区怪梦困住那么多年。
所以,他一定要找回真相,无论代价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