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上又高悬了一顶月亮,月光透过浓雾倾洒下来,地上像是撒满了银霜。
浓烈的雾开始逸散开来,浓雾的深处开始传来一些怪异的声响。
偏偏此刻的邝飞阳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安宁,他站在那里,像一只孤帆卷进风浪,世界倾覆颠倒,他却半点不沾。
他终于想起那个困住他多年的梦魇后续。
他当时喊的是,跑,别停,跑,快跑出去,别回来,他妈的,听一回人话……
然后他迅速从地上爬起,转身冲进了传出怪异声响的浓雾里。
邝飞阳看向记忆中的那个冲向浓雾的青涩身影,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会有逞英雄的时候,丝毫没有在意周边的雾气已经越积越深,越裹越紧。
而是像多年前那样,转过身,面向来自浓雾深处的未知。
随着雾中传来的怪异声响愈发接近,隐在浓雾深处,那团虬结扭曲的黑影也越来越清晰,庞大,偏隐在翻滚舒卷的无尽雾海之中,让人看不分明。
邝飞阳站在原地,仰头看向那团黑雾,不过,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是,在被翻涌的气浪吞没之前,那些浩荡的声势在他周身不到半米的位置陡然平息了下来。
然后,不知何处飘来的云团遮挡住了月光。
邝飞阳的视野再一次陷入黑暗。
在看不见的黑暗里,那团庞大的黑雾开始凝聚,收缩、膨胀、拉扯,然后消散,最后,变成了一道修长人形轻飘飘地落到了某个人的身旁。
遮住月光的云团却没有就此散去。
雾海之中,只听一道声音传来,那声音说,“走吧,时间不早了。”
然后,邝飞阳的手腕就被牵了起来,像是在为他指引方向。
邝飞阳的脚步跟着动了起来,他感受着两人相触之处的冰凉,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总该是生出些害怕的,可偏偏此刻他的内心什么都没有。
只是沉默地跟着对方走。
他是梦中那个自己拼命喊着跑出去的人吗?邝飞阳在心里问。
如果是,那为什么总是一再否认两人的相识呢?
邝飞阳停下脚步。
他记得,有时夜半醒来,那些挂在自己眼角的泪。
只不过,他一个大男人,又活到这个年纪,流泪其实是件比流血更让人难接受的事,所以总会刻意地忽视。
现在,却是不得不重视了。
那些流泪醒来后的空荡荡是因什么而起?那些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又为什么让自己如此难忘。
即便这些记忆会让自己变得别人眼里的不正常,还是不想简简单单地忘记。
邝飞阳看向曾经摔倒后,向某个人喊话的方向。
哪怕再想起来一点呢,可惜,眼前是黑暗的,记忆也依然是空白。
“怎么?”那个见他停下,也跟着停下的人问。
邝飞阳的思绪便被拉了回来,“没什么,”他说,“找个地方休息吧,困了。”
虽然看不到,但他直觉对方的视线是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才转开。
似乎是在判断自己话里的那句“困了”是真是假。
不得不说,有些微妙。
不过,路还是要继续被牵着走的。
“闵夏是你的真名吗?”邝飞阳问。
“问这个做什么?”对方淡淡道。
“好奇而已,”邝飞阳道,“你好像就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名字?为什么?”
“过客而已。”对方答。
“原来是过客么。”邝飞阳笑了笑,“那闵夏是你的真名吗?”他又问。
“你觉得呢?”对方反问。
“这个姓氏似乎挺少见?”邝飞阳答。
对方不说话了。
交流再次结束。
浓雾包裹的黑夜,最终在闵夏的牵引下,二人用了比去时短得多的时间,又回到了出发前的破庙。
落座之后,邝飞阳掏出打火机先是试探性地想将火堆点燃,没有遇到阻挡,便动作不再拘束,悠悠火光在破庙亮了起来。
一切如旧,也如常。
先前的遭遇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闵夏又沉默着煨起了他的黑罐。
其实里面没什么稀奇,单纯的水而已,没烧开的时候可以当温水清洁用,沸腾之后晾凉就可以当做净水饮用。
一个朴素且很实在的生活习惯。
邝飞阳端着碗喝着倒出来的凉开水在内心感叹。
简单的洗漱过后,邝飞阳便又面朝火堆躺了下去,伴着闵夏起身将柴火转移过来的声音入眠。
今夜火堆应该会安稳地燃着吧,他猜。
……
“班长,要回家了,你不开心吗?”一道脆生生的声音问。
“没有,你看错了。”一道刻意压低的处于变声期的声音答。
“嘻嘻,你可糊弄不了我。”那道脆生生的声音说,“你还没说,上次自己一个人偷偷进山干嘛?”
“我没有。”那道刻意压低的处于变声期的声音答,“还有,我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了,不要没事老跟着我,下个星期的考试要是还考二十几分,你的那些小玩意我就不留情面全部没收了。”
“我没有偷偷跟着你,我都没进去!”那道脆生生的声音抗议,“而且政治真的好难啊,重点都背了,还是答得不对呀!”
“那就多练,把你摆弄那些小玩意的时间都用在死记硬背上,也不至于老考个二十几分。”
“知道了,你还说你没有心情不好,你之前说话都不这样的。”
“哪样?先顾好你自己吧,下个星期再考成这样,你的那些小玩意就别见了,走了。”
……
邝飞阳又开始梦到从前的那些模糊不清的事了,不过这回梦境清晰了很多。
进门看见的永远是打扮得华美而精致的母亲,即便是来到这么一个偏僻的小县城,习惯依旧没有改变。
无论何时何地,风雨不动,像一副精美的画,端正而安静地守在家里。
他本想径直走过,破天荒地,名为母亲的人却开口叫住了他,除了精致的外貌,她的声线也是会令人称赞的好听,一举一动都有着精心计较过的优雅。
“爸爸晚上回来,表现好一些。”她神色淡淡,眼里有的对于亲缘关系上的儿子的关心,甚至不如她刚花费很多钱做好的指甲。
邝飞阳站在一边,看向跟他说话的人,见她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的指甲上,便收回了视线,低垂了眉眼。
“学校说了你许多好话,你真正什么样我是不在意的,但有人不一样,所以做好表面功夫,别让爸爸失望。”她继续说。
“知道了。”邝飞阳答。
“去吧。”
邝飞阳便沉默着回了房间,仿佛先前的某一刻的期待并未存在过。
晚上。
邝飞阳被早早地叫下来等待。
父亲回来的第一时间,母亲便从她端正坐着的位置起身,顺从地接过父亲的外套抚平挂好。
邝飞阳站起身来迎接。
这样的情形,他已经经历了无数遍。
“回来了?”父亲问。
“是的。”邝飞阳答。
“学校来报了喜,这次考了年级第一。”母亲道。
“年级第一?”父亲看了眼邝飞阳,又看向母亲,“你教得不错。”
母亲挽了挽鬓边的发,“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学校才会这么上心。”
父亲则像是听见,又像是没听见,淡淡瞥了她一眼,“确实比以前省心了不少,你在家总算也有了点用处,以前不知道上心,教出来的孩子也怪不得不像话。”
母亲的眼神瞬间有了讥讽意,不过掩饰在了一副微笑的面容下。
父亲则是继续自顾自地问着,“那个孩子呢?怎么样了?”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自然是烂泥扶不上墙。”母亲意有所指地看了父亲一眼,冷哼道。
“唔,那还是保持点距离吧,等风声过去,学校那边沟通一声,我的孩子总不好也让人议论。”父亲道。
“会安排的。”母亲道,又欣赏起了自己的指甲。
邝飞阳站立在一旁,从二人初期面对他时的眼不见为净,不假辞色地互相指责,到现在,似乎是因为他的成绩,又或是在学校的“优秀”表现,又或是什么别的,变成貌合神离下的风平浪静。
他始终不知道的是,面对他们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
邝飞阳的意识在这场大梦的某一刻回归过清醒,然后他打量着梦中的父亲和母亲,还有那个少年时代的自己,画面又开始淡去,新的场景却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