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奶茶店没有帖子里说的那么好找,它藏在后街某处角落里,不是一个做生意的好位置,我数次错过它,转了三圈才看见它不起眼的招牌。
状元奶茶店。
店里只有一个中年女人在忙,生意不错。点了一杯奶茶,味道竟然很好,坐在窄小的位置上,我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
空调有年头了,噪音不小,电风扇也开着,双管齐下,空气才没那么燥热,还有一台没有打开的老式电视。台面很干净,东西摆放规整,头发黑白夹杂的女人带着口罩和一次性手套,做事一丝不苟。
外卖员走进来取奶茶,喊了她一声:“陈老板。”
联想帖子里的那些内容,这个中年女人应该就是奶茶店的老板,方祁的妈。
外卖员一一核对订单,女人给他一杯冰水,说:“外面热,是吧。”
“热得很。这鬼天气,都快十月了还天天高温,今年比往年都邪乎。”外卖员接过冰水大口喝起来,和她寒暄着。
在外卖员取走一批奶茶之后,她有了休息的时间,倚在柜台上捶了捶自己的肩膀,向我投来一个温和笑容。
“小同学是连大的学生?”
我点点头:“是。”
她笑笑说:“我儿子也连大的。
”
我露出天然无害的笑容:“我知道,听过方祁师哥的名字。”
她一点也不意外:“来看方祁的?他今天下午估计不过来,学校里事情多,晚上可能就住宿舍了。”
我又笑了笑,没再说话。
第一次来我没有做能见到方祁的设想,小偷在偷东西之前,总要先踩个点。我今天就是来踩点的,为了能把方祁这么个人从宋恪身边偷走。
但我低估了我的运气,命运之神偶尔也是会偏向我的。
在一杯奶茶快要被我磨磨蹭蹭喝光时,外面突然变天了,闷热的天气席卷起大风,店门前的白杨树揺得厉害,不到几分钟,原本还有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的人的街上,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转瞬之间,暴雨倾盆而至。
陈老板诧异地“诶?”了一声,一边拿手机一边说:“昨天天气预报没说有雨啊。”
手机屏幕亮起,她划拉几下,无奈地说:“怎么又变成了大雨的标志了。”
我没有看天气的习惯,咬着吸管看外面密集的雨线,雨线形成屏障,画面像被笼上一层滤镜,心理作用之下我觉得空气都变得新鲜通畅。
就是在这个时候,方祁顶着雨,大步跑了进来。
很难认不出他,像他这种外表的人,到哪里都最惹眼。
他的目光轻轻扫过我,淡淡的,难遮锐利,随后很快收回,保持在一个不会冒犯到别人的时间段里。他又穿了一件黑衣服,还带着一顶黑色棒球帽。从我在食堂里、在照片上、到现在这次,三次,我看见他穿了三件不同的黑衣服。
和他看过来的瞳仁一样黑,但全被雨淋湿了。
陈老板迎上前:“怎么这个天气还过来,学校里的事忙完了?”
“来拿u盘的,上次把u盘落楼上了,走到一半才变天。”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方祁的声音,低沉,还有点天然的喑哑,也可能是感冒。
他撩开劣质塑料门帘,我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这家看似不起眼的店铺还有二楼,只是不对外开放。老旧的塑料门帘很模糊,遮住了楼梯口。
方祁走过的地面留下一串湿脚印,混着脏污的泥土,刻在本就已经泛黄的白瓷砖上,像这个光鲜城市背面的污渍。
方祁,和宋恪以往的朋友都不一样。
奶茶店处在整条街低洼的地势里,在他上楼时,有雨水从门缝下流进来。陈老板拿拖把拖地,腰弯下去僵了片刻一直没动,我察觉到她的窘迫,走过去扶住她的手。
很粗糙,和白薇的手截然不同,白薇的手永远细嫩,保养的宛如少女。而我扶住的这只手,粗糙到甚至有些扎人。
她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借着我的力站起身,抽回手:“谢谢小同学,年纪大了,腰不好。”
我分辨不出她的真实年纪,她看起来至少比白薇老了二十岁。
“妈。”方祁大步走来,他已经换好了干净的白色长袖卫衣和牛仔裤。接过陈老板手中的拖把,将地面的污水拖干净。
“晚上我守店,进水了好及时处理。”他说。
“你学校里没事?要不我来守店吧。”
“明天没什么事,正好晚上有些工作也能在店里处理。”
陈老板没坚持,店里又无人说话了,只剩空调的噪音和电扇僵硬扭转的吱呀声。
这对母子不擅长与彼此聊天,沉默着做着各自的事情,陈老板偶尔找我讲几句话,好心地说让我留在店里等雨小点再出去。然后她打开老电视,调到新闻台。
收拾好渗进来的水,洗干净拖把,堵住门下缝,做完这些方祁才又开口:“妈,上次让你找兼职生的事情怎么样了?”
“用不着,小店而已忙得过来。”
方祁皱皱眉:“我有时候也不能及时过来,忙起来你又腰疼,还是招个兼职生比较好。”
这个话题听起来在他们之间谈过很多次了,方祁似乎有点不耐烦,在他们再一次僵持的时候,我小声插进话。
“老板,你看我怎么样?”
陈老板和方祁同时向我看过来。
那双漂亮的、野蛮的眼睛,盯住了我,宛如一只鹰。
“你叫什么?”他问。
墙壁上挂着的老电视传出主播的声音,气象台发布了暴雨橙色预警,在三小时内降雨量可达五十毫米,气温大幅下降,提醒观众注意保暖和出行。
这是我和方祁相识的背景音。
*
陈老板借了我一把伞,看见雨势减弱后我同他们道了别。
方祁替我推开了门,伸出店外的那只手很快又沾上了雨水,顺着他的手指,沿玻璃门划出道道水迹。
他人还不错,给了我一周带薪试用期。
“师哥,我自己来吧。”
我没有掩饰早已知道他这么个人的事实,他看着我说:“叫我方祁就行。”
撑着伞走出店,我对他笑:“方祁哥。”
走出后街之后,打了十几分钟才打到一辆出租车,目的地是CM酒店,我在那里有长住套房。
风很大,即便有伞也难免狼狈,出租车送我到酒店前,在开走时溅了我一裤子泥点,我的鞋子也湿得厉害,很冷。低头看了一眼,果然发现脚下有片积水。
*
小时候我一度过分喜欢雨天,是因为宋恪有洁癖。
他那时候在我面前还是一个好哥哥的形象,说话轻声细语,看我的眼神充满温情。
白薇和宋宣成结婚之后,我和她一起搬进了宋家的玫瑰庄园,初来乍到,我拒绝一切友好的关心,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刻薄难相处。
在发现宋恪是个有洁癖的人后,我会故意做一些让他不舒服的事情。
下雨天是个绝妙的时机。
玫瑰庄园常有宴会,宋恪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与那些衣着体面的人打过招呼之后,他会去花园里一个人坐着,不止一次,我看见过他一个人坐在花藤架下,或者玻璃花房里。
那天下了雨,我猜他在玻璃花房。
把自己弄得满身是泥不是一件难事,何况我一直不怎么安分。在花坛里滚了两圈,压倒一片铃兰,又找了个泥坑跳了几下。白薇亲自为我挑选的衣服已经不能看了,衬衫、裤子、皮鞋……甚至我的脸上都流下泥水。
我在玻璃花房找到宋恪,带着恶意说:“哥,我摔倒了,怎么办。”
我试图从宋恪的表情中找出不悦、嫌恶、回避、反感,但是没有。他短暂地愣了下,走过来问我:“受伤了吗?”
他的反应很平静,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有洁癖,我这副模样,有洁癖的人应该都不能忍。
我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宋恪问:“摔在哪儿了?”
“就是那边……铃兰花丛。”
宋恪那时候上高一,身高已经到了一米八,我刚上初中,个子还没来得及蹿一蹿。他站在我面前,有天然的压迫感。
趁着他不注意,我猛地抓住他的手,露出可怜表情,心里却得意的不得了。
“怎么办,妈妈会骂我的。”
实际上白薇不会骂我,她忙着浪漫忙着恋爱忙着新婚甜蜜,她是个爱情大过天的人,连管我都很少,我这么说只是为了把泥水抹在宋恪身上。
宋恪的动作顿了又顿,我心中窃喜。
他拿出纸巾,我以为他要擦自己的手,正准备看好戏。
但他蹲下身,用纸巾轻轻蹭了蹭我的脸。
“小泥猫,摔得这么脏,是故意气我的吧?”
他的语气里有笑意,已然看穿我的小把戏。我不说话,被戳穿后只是僵直地望着他。雨水砸在玻璃顶,听起来是律动的音律,花房里有兰花香气。宋恪动作轻柔的擦干净我的脸,手指碰到了我的眼尾。
我的头一下子烧得厉害。
“唉,”他故意叹了一口气:“我就那么招人讨厌?”
“……没……我不是……”
他捏捏我的脸,不含一丝责怪地喟叹:“可怜的铃兰。”
宋恪蹲下身就比我矮了,看我时需仰头,看着他仰起的脸,映衬着花房中暖黄的灯光与似锦繁花,我被惊艳地说不出话。
他牵住我的手,不顾那上面的脏污:“哥带你去换衣服,没人会骂你。”
我心如鼓擂,面红耳赤,措手不及。
那时我不知道这些不宁的心绪代表着什么。后来出现了一个词,叫白月光,我才能准确描述那时对宋恪的感觉。
就是在那个当下,宋恪成了我的白月光。
他曾经对我比任何人都温柔。
我不认为那全都是表面功夫,即便后来遭受忽视、冷待,我也不能怪他。
宋恪只是生病了。
他也有理由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