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分试卷上的错题已经全部更正,宋晚拿着书包里里外外翻了三遍,都没找到那个巴掌大的错题本。
可能是今天在外面付钱的时候丢在早餐店,也可能是落在书店了。
一个不值钱的本子,就算别人捡起来,最终的归宿也只会是垃圾桶。
台灯下的卡通闹钟指向十点,宋晚难得偷闲。
她下午改错题的时候几乎是对照着那份135分的试卷一道道挨着看过去的,他字迹工整,思路清晰,步骤规范到和参考答案没两样。
附中下午刚出的排名,这次数学最高分141分,第二134分,排名没有并列。但这中间有个特殊情况,听说一班有个人没写名字,数学135,往系统里录数据的时候记零分。
她手里这份,应该就是那个无名氏。
宋晚考进附中的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是紧张的,假期里拿到录取通知的那点高兴已经被各路大神消磨了个干净。
他们其中不少人的优秀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也不是说毫不费力,而是多年积累下的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胜利,对比之下显得她不分昼夜才能勉强维持在中下水平的努力,是那样的歇斯底里,太不体面。
她甚至不想让人发现她在努力,最好人人都觉得她成绩不好是因为没用功读书,至少听着合理些。
宋晚默默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努力在绝对天赋面前,是那么不值一提。这位135分的主人,大概率属于后者。
她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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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升国旗,宋晚珊珊来迟,站在班级最后一排打瞌睡,耳朵里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台上长篇大论的无聊发言。
秦淮一瞧了眼密密麻麻的班级队伍,随便找了个班后面站着:“就这儿吧。”
“不过去了?”沈昭也跟着停下了。
一班在最前面,他们俩来迟了这会儿往前挤,两边的人相互左右让,台上的人看着这块估计像条贪吃蛇,动静未免太大。
宋晚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回头瞧了一眼,好巧不巧的,又撞上了那双澄净的眼睛。
可能是改分数这样不光彩的的事情让他撞见,宋晚再见到他,总觉得尴尬。
她别别扭扭地别开眼,暗自懊恼她没事往后瞎看什么。
那几秒钟的对视,沈昭也看出来了,拿胳膊肘碰了下秦淮一,欠兮兮的:“认识?”
“不认识。”秦淮一说。
“真不认识?”沈昭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拖腔带调故意让人听见:“我看不像啊。”
秦淮一刚想开口,嗓子不舒服连带起一阵咳嗽。
少年拧了下眉,随他吧,懒得争辩了。
沈昭看他这嗓子还没好:“要不喝点儿枸杞菊花茶下下火吧,你这火还挺旺。”
秦淮一说话的声音还是哑得不行:“用不着。”
他每年冬天都这样,气温一降下来,空气干燥,再随便掺和点儿别的诱因,嗓子就会变成这样,除了说话声音有点儿哑,别的倒也没什么。
那些治嗓子的药吃不吃都一个样,前后拉扯一个月才能好。
老秦说他从小就这样,到现在也没人知道是为什么。
台上升国旗仪式结束,宋晚就迫不及待地把头低下,绕过身后二人往教学楼去了。
林漾漾从升旗队伍里追过来,跟着小跑了几步:“宋晚,你今天怎么不等我。”
“张老师叫我去一趟办公室。”宋晚半真半假的搪塞过去,张老师是叫她有空去一趟办公室没错,但也没这么急。
“哦。”林漾漾拉着宋晚胳膊,还往回看,“秦淮一早上站咱们班后面了啊?”
宋晚顺着话茬多问了句:“哪个是秦淮一。”
林漾漾丝毫没拐弯抹角,“那俩人里面,最好看的那个。”
范围可以适当扩大至,人堆儿里一眼望过去,最好看的那个。
从九月份开学到现在满打满算两个多月,宋晚已经无数次听到过秦淮一这个名字。
她不认识秦淮一,却在那些拼凑起来的闲言碎语里,连他家底都摸了个干净。
听人说秦淮一是汪校长的儿子,父亲是个玉石商人,爸妈夫妻恩爱,家庭富裕,他个人又是一路全优升上来的,十项全能的六边形战士,没缺点,没短板,人设完美无瑕到不切实际,外貌是他身上最最不值得炫耀的优点。
宋晚知道这其中肯定有夸张的成分在,但正如她所看见的,从他身上找缺点,估计得吹毛求疵才能勉强挑出一二来。
在她预想中宋晚应该不会和这样的人有交集。
现在,以后,都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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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叫宋晚去办公室是说成绩的事情,给她提建议最好去外面报个补习班,让她在数学上下功夫。高一有这种劣势科目得趁早提上来,不然课程越落越多,就补不起来了。
宋晚回家把这话转述给宋萍,宋女士刚热了两个菜端出来,觉得稀奇:“数学都考那么高了还报补习班做什么,你又不参加竞赛争那么两个保送名额。”
宋晚低头盯着碗里的白米饭,再一次后悔撒了那个谎,说话声音像是闷在玻璃罩里,含糊不清:“那都是碰巧,其实好多我都不会。”
“附中的老师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好老师了,跟着这种老师你都学不会,外面那些补习班更没用,就是骗钱的。”宋萍把两盘菜推过来,数落她,“我一个月挣那点钱供你吃穿都吃紧,好点儿的补习班一张口就是一两万,别听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如踏踏实实把心放在学习上……。”
宋晚听这些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难得开口打断:“知道了。”
这一声语气算不上好,宋萍听了便来气:“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是不是看同学报补习班你也挤着要去,人家家里有钱可以浪费咱们没有,我在饭店当个收银,还不说脸面隔三差五的往家里打包别人退单的剩菜,不就是想着能省则省。”
宋晚自认为自己是个好脾气的,却总能和宋女士两个人呛起来。
宋萍也总能三言两语地让她心里难受上一整天。
期中考试考砸,老师找她谈话,宋女士还要把在人前失去的脸面算在她头上。
宋晚眼眶是热的,语气却一点没软:“别人不要的,我也不要,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再往家里拿这些剩菜了,我不喜欢。”
宋萍把手里的竹筷搁在碗上,磕出不小的声响:“你还挑上了,你以为咱们家吃得起这个?退单的又没人动过筷,拿回来又怎么了,你哪来的这些大小姐的毛病。”
“吃不起就什么便宜吃什么,我从来就没挑过。”宋晚这几天所有的情绪积压着,刚一开口又觉得委屈,她声音不稳,已然见了哭腔。
“你想干什么,你今天想干什么?!是不是我不给你钱拿去浪费,今天就跟我过不去了!”宋萍见不得她这样子,抬手把桌子拍的震天响。
宋晚是窝囊,闷不吭声拨了拨筷子,却也没胃口再吃,桌上两盘色香味俱全的牛肉还冒着热气,她瞥过一眼,站起身:“我吃饱了。”
宋晚像个闷葫芦,只要她不想吵,这架就吵不起来,宋女士不解气,一个人在外面又摔又骂。
宋晚从抽屉里翻出耳机戴上,随便点了首歌。她不止一次地想,要是能快点长大就好了,要是能自己赚钱就好了。
只要她能赚钱,就什么矛盾都没有了。
桌子角上那本《海的女儿》被成堆的练习题挤在夹缝里,宋晚施以援手将其解救。
宋晚小时候没什么课外书,这本《海的女儿》还是她小学二年级作为三好学生领来的奖品,因为没的选择,这本书她看了又看。
她和书里的美人鱼一样,人鱼是没有眼泪的。
她不会哭,宋晚,不可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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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晚。
谁是宋晚啊。
秦淮一随手拿起桌上那小本儿扔了,过了会儿才想起来,这本儿不是他的。
是七班一个叫宋晚的。
这般想着,秦淮一又弯下身从垃圾桶里把这本子翻出来,还好他房间的垃圾桶不怎么用,没撒上一些汤汤水水的东西。
看上去也就几块钱的小本子,他专程送回去吧好像也没必要,再说这都不是在学校里捡的,是在外面早餐摊的地上捡的。
这人是不是附中的都不好说。
扔了吧又觉得是别人的东西,要不就干脆别捡。
说到底也不是他捡回来的,是他那双马尾的表妹捡的。
秦淮一拿那本子在手上晃了晃,又扔回桌上了。
先放着吧,也不占地方。
宋晚在知道“谁是秦淮一”之前真没怎么在意过有这一号人,别人再怎么谈论,她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关心,不过问。
在知道他就是秦淮一之后,她的目光又总能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他。
或者说秦淮一这个人本身就足够夺目,想看不见都难。
宋晚这两天也偶尔觉得纳闷,学校里这么一个扎眼的人,她之前是怎么做到一次都没留意过的。
操场上一班的同学正在上体育课,体育老师让他们跑步热身。
宋晚拎着一筐排球从器材室出来,正遇上三五个男生正从面前的塑胶跑道上经过,秦淮一也在里面。
少年校服袖口翻上去一截,露出清瘦手腕,他身材瘦薄,却不显羸弱。
其中一个寸头男生看见她了,嘻嘻哈哈地冲秦淮一挑眉:“呦,又是她。”
中午十一点多,阳光正好,秦淮一偏头往这边瞧了眼。
姑娘站在器材室门口,拎着一筐排球,她身上校服穿得板正,头发扎成高马尾,额角散下来的几缕碎发被阳光打成漂亮的浅棕色。
他记得她,那个见他就跑的。
不止是秦淮一记得,他身边这几个都记得。
这段时间宋晚在校园里有意无意总能碰见他,每每遇到,她就绕路。
还有一次快到跟前了才看见,急急忙忙往回转身还撞到了人。
宋晚巴不得他忘掉在便利店里的那段记忆,把她这个人从脑海中彻底抹掉。
可她越是这样,秦淮一偏偏记得清楚。
宋晚等一班的男生跑过弯道才继续往前走的,七班体育老师让女生打排球,没定什么规则,大家自由组合,随便玩玩。
宋晚没什么体育细胞,颠球都颠不够三个,试了几次就去操场边上坐着了。
冬天的塑胶跑道没有难闻的气味,宋晚就这样一直待到下课,拎上那一筐排球再送回器材室。
宋晚刚进去,地上一道人影就盖了过来。
她回过头看,是秦淮一。
少年虚倚着门,站得懒懒散散:“我们之前认识吗,你很讨厌我?”
“没有。”宋晚摇头。
秦淮一是想要问清楚了才来的,难免有些刨根问底:“是不认识,还是不讨厌。”
姑娘实话说:“不认识,也不讨厌。”
“那你见我就跑,什么意思。”
“在外面私自改分数,不光彩。”
秦淮一倏然笑了下,说话声含着沉沉哑意:“是不光彩。”
他清了清嗓子,怕她没听清似的又重复了遍:“是不光彩。”
他没有数落的意思,就是觉得好笑,他真没觉得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姑娘抿了下唇,不说话了,秦淮一怕人误会,解释一嘴:“你就为这个看见我就像躲瘟神似的,我又不会出去到处说。”
他还算嘴严,不像沈昭那个大漏勺。
宋晚做都做了,倒也不是怕他说出去,就是觉得,在他跟前多少有点没面子。
她默不作声,在此刻形同默认。
“以后见我不用躲,一起打球那些人还以为我在外面欠了一屁股风流债。”秦淮一目光不紧不慢地落下来,瞧见姑娘泛红的耳尖,倏然某种劣性使然,让他故意拿腔拿调,“你再躲一次,我就说出去。”
“好。”宋晚见他是真没觉得这事儿丢人,自然没什么可扭捏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秦淮一,秦淮河的秦淮,一月的一。”
少年嗓音慵懒,带着轻微沙哑却莫名好听。
宋晚眼睛看着他,同他交换自己的名字:“宋晚,晚安的晚。”
宋晚。
秦淮一微怔一瞬,脑子里几乎是同时出现错题本上的那句话:
2015.11.10
可是妈妈我其实并不开心,我也想做个聪明的孩子。
七班,宋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