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雪中走来?
文/别榷
2023(早期随笔,文笔青涩)
雪落无声
那年正是动荡不安的时候,母亲不知怎的,突然给我们姊妹俩请了一位先生。记忆中那个冬天格外寒冷,北风裹挟着细雪,将整个小镇都染成苍白。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和先生见面的那个午后。我和小妹都在小院的空地上等着,等了不过须臾,小妹嫌冷,跑进了里屋,徒留我一人。院子里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发出呜咽。我缩着脖子,盯着青石板上凝结的薄冰,数着上面蜿蜒的裂痕。
不久,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先生出现在门口。他穿着厚厚的黑色大衣,围了一条浅灰色的围巾,整张脸被遮住大半,只露出深邃而明亮的眼睛,还有高挺的鼻梁。他步伐稳健地朝我走来,很高,比我高了快一个脑袋。站在我跟前时,他微微低下头,声音温润如春,"天凉了,怎么不在屋里等着?"
那时候,我才十三岁。
我抬起头盯着他瞧,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雪粒。"唤我先生便好。"他又道。
"先生!"我脆声喊道,心底却是欢喜的。虽然只有短暂的接触,但我觉得,他很好。先生摸了摸我的头,语气温柔,"嗯。"
小妹闻声也赶忙跑出来,急匆匆地站在我旁边,乖乖巧巧地也喊了一句"先生"。或许真的是巧合,刚刚还毫无征兆的天,这阵子开始飘雪。雪花纷飞,轻轻飘落在先生肩头,我一抬眸,恰巧看见他垂首,长睫毛在眼睑投下两片阴影,他嘴角勾勒着一抹淡雅的笑容,"雪越来越大了。"他说,声音温润醇厚,像是清冽的山泉水。
我大着胆子,拉了拉先生的衣袖,"先生,我们去屋子里念书吧。"我仰着脸望着先生,目光中带着几分期待。先生点点头,"好。"他牵着我朝屋内走去,一路上,小妹跟在后头,蹦跳玩闹。
屋内烧了火盆,暖意融融。先生坐在椅子上,我和小妹站在一侧。小妹问他,"先生,什么时候教我认字啊?"先生答,"现在就可以。"小妹兴奋地拍着巴掌,"太好了,可以识字喽。"
小妹的性格很好,话多、活泼、爱闹腾,正好和我相反。我性子沉静,喜欢安静,喜怒哀乐都隐藏于心底,偶尔会流露一丝不符合那个年纪的忧郁和哀愁。父亲去世的早,我们是由母亲照顾长大的。母亲很辛苦,经常忙碌到夜深才睡。她对我们姊妹二人寄予了全部的希望,因此对我们更加严厉些。我们姐妹二人也很争气、很懂事、也很听话。
就这样,在先生的教导下,我们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将近三年的时光。先生对我一直非常照顾,不仅开导我,还教授我文化知识。小妹比我小好多,我平日里提笔就能默出的文章,小妹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字,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先生总会先在纸上将小妹不认识的字写下,再拿去给小妹练习。
我总会偷偷偏头去看先生写字。先生的字写得极好看,一笔一划都透着一种力量感,字体苍劲有力,笔锋遒劲,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我也想学先生的字,但是我的手腕太细弱,写出来的字更有一种柔弱的美感。先生看到了,绕过桌子,大手罩住我的手腕,"握好笔,我教你。"
我一抬头,正好看到先生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孔,呼吸间似乎都充满了他的味道,耳根微红,心脏砰砰地跳,"哦……哦……"他低下头,声音很轻,"别抖,怎么连笔都握不住。"他一手罩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则放在桌上,一笔一划地教我。
我看着他的眉眼,看得有些痴迷。他写完最后一笔,停顿了片刻,缓慢地收回手,"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点点头,声音糯糯软软的。
"嗯,继续练。"先生又拿起毛笔,在我先前写的几行字里圈画着,"这个字写得漂亮些,要注意用笔的节奏和力度。"他的眼神太温和了,让我忍不住想要靠近。
"先生,你会一直教我们吗?"我忍不住问道。
先生没有回答。窗外风雪交加,他的手指在我的头发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我抬头去看他,他依旧垂着眼,嘴唇微抿。
"丫头啊,哪有人会一直在一处的,"他叹息了一声,"总归是会离开的。"
我一愣,心头有些难过。"当你长大之后,就会发现,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东西,是你必须要完成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线有些暗哑。我不敢抬头,只能挑出一本算术题埋头写着,他也未曾再开口,只是在我写错一题的时候,会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敲击着我的试卷,帮我纠正错误。
我很聪慧,先生讲过的题目,只需要看几遍,我就能做出来。我的努力,先生看在眼里,他说我的未来不应该局限在这个小镇。
"丫头,你要变强,只有足够强,你才能保护自己,保护你爱的人。"
我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可是先生,你会保护我和小妹的啊。"
"我终归是要到哪里去的。"
"哪里?"我疑惑地抬起头。
先生笑了,那笑容里似乎藏着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那次下课,我站在屋里看着先生离开的背影,久久不肯挪动脚步。他的大衣在风中扬起,围巾的一角轻轻飘动,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先生……"我轻声呢喃,看着院子里渐渐积厚的白雪,突然觉得有些冷。那时的我还不懂,先生眼中的忧虑,也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我只知道,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有先生在的日子,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时光。
............
后几日,我一直因为先生那句"终归是要到哪里去的"而烦心,连十五岁生辰都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母亲端着描金瓷碗推开房门,碗里卧着两根长寿面,红鸡蛋在晨雾里泛着温润的光。
刚跨进书房门槛,便看见先生立在窗前。今日的他裹着笔挺的黑色呢子大衣,灰色毛领围巾衬得眉眼愈发清俊,骨节分明的手指拎着牛皮纸袋,在晨光里投下细长的影子。我几乎是跌跌撞撞扑过去,撞进带着雪松香的怀抱,"先生,你怎的也知道今日是我生辰!"
他被撞得后退半步,却稳稳扶住我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棉衣传来。"我听陈姨说的,"他弯起眉眼,指腹轻轻擦去我额角凌乱的碎发,"特地给你买了些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纸袋里躺着个枣木匣子,边角雕刻着缠枝纹,摸上去温润得像冬日里的暖玉。掀开盒盖的瞬间,呼吸都凝滞了——冰种翡翠镯子泛着幽幽荧光,几缕淡绿飘花在镯身上流转,像把春天的湖水凝在了腕间。"这手镯真漂亮!"我捧着木匣仰头看他,正对上先生深邃的目光,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喜欢吗?"
"喜欢!"我迫不及待将镯子套上手腕,冰沁的凉意贴着肌肤,却在先生温热的指尖抚过镯面时,化作心口滚烫的涟漪。他忽然蹲下与我平视,眼尾泛红,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丫头啊......你一辈子都戴着它,好么?"
望着他睫毛下晃动的阴影,我郑重其事地点头。他忽然笑了,眼角细纹里都浸着温柔,大掌覆上我的头顶轻轻摩挲。这一刻书房很静,只有窗外麻雀啄食雪粒的轻响,和他大衣料子摩擦的窸窣声。
"谢谢先生!"
"傻丫头,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他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围巾的边角扫过我发烫的脸颊。我对着铜镜转动手腕,翡翠镯子撞出清越的声响,与先生眸中流转的光融成一片。恍惚间,他望着镯子的眼神太过深沉。
先生微微弯下腰,骨节分明的手穿过晨雾,轻轻覆上我的指尖。他掌心带着薄茧的温热,像冬日里捂了许久的炉火,瞬间驱散了袖管里的寒意。我仰头望着他睫毛上凝结的霜花,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声撞在胸腔上:"先生,我们今日不念书了么?"
"不了。"他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我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和陈姨说了,今天带你出去,只有我们两个。"小镇的冬天总是漫长得看不到尽头,而此刻他睫毛下晃动的光影,却比所有春日的暖阳都要明亮。
我几乎是雀跃着挽住他的胳膊,粗呢大衣蹭着我的脸颊,传来淡淡的雪松香。他被我拽得踉跄半步,却任由我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倚过去。"我们去哪里呀?"我仰头时,恰好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越过我的头顶,落在灰蒙蒙的天际线。
"去市区。"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是怕惊飞了某种易碎的东西。马车碾过结冰的石板路时,我靠在他肩头假寐,却悄悄睁开眼睛打量他。先生正望着窗外荒草丛生的原野,食指无意识地叩着车壁。
山顶的寺庙笼罩在薄雾里,千年古刹的飞檐刺破云层。桃花树开得肆意,粉白花瓣落在先生肩头,竟与他围巾上的雪色融成一片。我盯着他跪坐在蒲团上的背影,突然发现那件黑色呢子大衣有些宽大,空荡荡的下摆被山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衫。
"先生,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我蹲在香炉旁,看香灰被风卷着扑簌簌落在他鞋面上。先生没回头,双手合十的指节泛着青白:"带你来拜佛。""拜佛?""替你求个平安符。"他的声音混着木鱼声,在空旷的佛堂里荡出回音。
我数着他低垂的睫毛投下的阴影,看着那道影子在蒲团上晃动了三十七下。当他起身时,灰色围巾扫过我的脸颊,带着体温的平安符已经系在我颈间。黄符上朱砂写的经文还带着墨香,末尾画的那朵桃花,竟与庙前的古树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