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14.1
温昕与顾世鋆并肩躺在床上的时候,两个人的心里都很宁静,没有任何绮念。
卧室里没有开灯,有些黑,但窗外有微光洒进屋子,在墙壁与天花板上勾勒出窗棂的形状。
温昕平躺在床上,靠在顾世鋆身边,出神地看了一会天花板上斜长方形的光影,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她慢慢地说,“就从我七岁那年说起吧。”
七岁之前,温昕的家庭几乎是平凡而幸福的小康家庭模范。她在《我的家庭》这样的命题作文里写:
“爸爸是工程师,妈妈是老师,我是小学生。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
而这样平凡的幸福在温昕七岁那年被打破。
“我的爸爸……生父,”温昕低声地说,“他在我七岁那年去世了。”
顾世鋆轻轻地“啊”了一声。
他说:“对不起。”
“没事的。”温昕摇摇头,“已经过去很久了。”
这样说起多年前的旧事,温昕的情绪已经没有了什么波动,语气甚至还算轻松。
“总之,”她说,“长大以后再回过头看,那时候,我们家应该就是别人说的那种,‘家里的顶梁柱’塌了。”
父亲是家庭的经济支柱,失去了父亲,家里不仅失去了最大的经济来源,甚至背上了一定的债务。
温昕在黑暗中扯了扯嘴角,有点悲哀地笑了一笑。
“我的母亲,”她说,“她是那种,怎么说,只能教教业余的中小学生的美术家庭教师。”
父亲还在的时候,家庭教师这样的工作工时自由,可以相对轻松地补贴家用;然而父亲不在了,家里一下子捉襟见肘,这样的工作根本无法支撑起母亲抚养一个孩子的需求。
“所以,”温昕平静地说,“我的母亲,她再婚了。”
“……”
顾世鋆微微侧过头去,注视着身边的温昕。
夜晚的微光里,她仰面躺在床上,脸颊看上去没有什么血色,眼睛里也有一些回忆起往事的怅然。
“其实,”她说,“我对妈妈再婚这件事没有那么抵触。我爸爸,哦,就是我的继父,他也不是一个……那种意义上的坏人。”
八岁的温昕第一次见到温叔叔的时候,其实对他印象还不错。
一开始自然有一些警戒和抵触;聚餐餐厅的门口,妈妈让温昕向叔叔和妹妹问好,温昕躲在妈妈身后,就是不说话。
妈妈急得要扯她出来,温叔叔见了,并没有说出“小孩子不懂事没关系”一类的场面话,而是认真地半蹲下身来,平视还是小萝卜丁的温昕。
“昕昕是因为什么不高兴呢?”温叔叔认真地说,“昕昕说出来,让叔叔知道,叔叔才能想想,怎么才能让昕昕高兴起来。”
温叔叔没有拿她当小孩子耍脾气而轻视,他愿意重视她的情绪。
小孩子其实对来自大人的尊重与善意十分敏感。温昕咬了咬手指甲,终于瓮声瓮气地开口:“叔叔。”
“嗯。”
“你会是我的新爸爸吗?”
“……”
这句话说出来,妈妈惊得呆了,温叔叔也微微一怔,只有六岁的妹妹懵懵懂懂,不理解大家怎么突然都不说话了。
最终,还是温叔叔开口说:“要昕昕同意才可以。”
只不过话虽这样说,妈妈最终也并没有真的过问温昕的意见。
“我也没有反对。”温昕低声说,“温叔叔其实……平时待人挺好的。”
两个孩子见面之后不久,妈妈和温叔叔就结婚了;妈妈带着她搬进了温叔叔的家,将女儿的姓氏也改作了“温”。
温昕笑了笑:“我是从那个时候起,才开始叫‘温昕’。”
一家四口的重组家庭,一开始不是没有尴尬和矛盾的。
温昕对温叔叔没有太大的意见,最多只是日常相处上略微拘谨了一些;妹妹温暖却对新妈妈很有意见。
她和妹妹第一次为此打架,是在小学要求孩子们签家长回执单的时候。
温叔叔在忙,妈妈将两个孩子的回执单一并签了,妹妹却突然爆发。
“你不是我家长!”妹妹尖叫着抢回回执单,“你不是我妈妈!”
妈妈愣住了。
温昕看着妈妈脸上浮现出的难堪,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就和妹妹厮打起来:“你给我妈妈道歉!”
回过神来的妈妈和闻声而来的温叔叔赶紧将两个孩子分开。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两位家长分别教育两个孩子。关起门来,妈妈对温昕说:“妹妹小,不懂事,你让着妹妹一点。”
温昕坐在床边,并没有哭,甚至都不是委屈。她只是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妈妈,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她骂你,你还要忍着?”
妈妈伸手揉了揉脸,疲惫地说:“你还小,你不懂。”
其实,怎么不懂呢?
小孩子比大人想象的懂得多得多。更何况是早慧的,能够问出“你是不是我的新爸爸”的温昕。
温昕向顾世鋆说起这件小事时,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时候,”她说,“妈妈以为我不明白。但其实我心里是明白的。”
妈妈是身无长才的家庭主妇,丈夫去世,她的天便也塌了,自己带着女儿,只有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的份。
她嫁给温叔叔,得到温叔叔的经济支持和庇护,得以养活自己,养活温昕,对方当然并非不求回报;温叔叔最大的交换条件大约便是:妈妈要对妹妹温暖好。
温昕曾经亲耳听见温叔叔略带歉意地说:“暖暖一个小姑娘,成长过程中,没有妈妈,还是不行……还请你多多担待了。”
“所以,”温昕笑着摇了摇头,“那时候,妈妈的第一要务,永远是要妹妹过得好。”
食物要做妹妹爱吃的,衣服要买妹妹喜欢的,兴趣班要报妹妹选择的。
有的时候,就连温叔叔也觉妈妈做得太过偏心,会刻意地补偿温昕;妹妹有的东西,温叔叔也会给温昕同样地买一份。
温昕愿意领温叔叔的情,但她从来没有对温叔叔说过,那些都是妹妹喜欢的东西,不是她温昕喜欢的东西。
“但其实,”温昕说,“那些物质上的东西,我不是很在乎。”
她说着,有些出神,“我最在乎的,是妹妹永远对妈妈的付出不领情。”
在小温昕眼里,妈妈小心翼翼的讨好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声“卑微”,然而妹妹对妈妈始终横眉冷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不要你管!”
温昕说到这里,有些怅惘地叹了口气。
“有一段时间,”她说,“我真觉得妹妹会一辈子讨厌妈妈,这个家永远不会好了。”
顾世鋆默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低声地说:“日久见人心。也许妹妹长大一些以后,会慢慢好的。”
温昕却微微地摇了摇头。
她向顾世鋆靠近了一些,将头枕在他的颈侧。
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上初中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好了。”
这本是一件好事,可是温昕这样说的时候,语气这样沉重。
顾世鋆察觉到她的不安,伸出手去,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肩头。温昕握住了他的手。
“我初二那年,”她说,声音微哑,“家里发生了……一件意外。”
14.2
意外最开始是怎么发生的,温昕已经记不太清了。
她只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兴海市的空气又热又潮湿,家里的空调“嗡嗡”地运转着,身上还是出了一些薄汗。
期末考试临近,温昕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复习,忽然听见客厅传来“砰”的一声响。
温昕一愣,放下笔出门去看时,住在隔壁房间的妹妹温暖也已经打开房门,出来察看情况:
客厅里,温叔叔半跌在玄关的地上,脸色很红,似是醉得不轻;妈妈一只手搀扶着他,另一只手去关门。
温昕叫了一声:“妈?”
妈妈一怔,看见她们两个,迅速地说:“爸爸没事,只是有点喝多了。你们快回房间去学习吧。”
温昕隐隐觉得不对,还没开口,身边的妹妹温暖突然冲了出去。
“他又喝酒了?”妹妹说。温昕看着妹妹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白。
而妈妈一顿,勉强笑一笑,看样子是想要对妹妹说两句和缓的话,然而异变在此刻突生——
温叔叔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劈手就给了妈妈一个耳光!
温昕只听见自己的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下一秒,她已经冲了出去,死命地抱住妈妈的腰,将她从打人的施暴者身边拖开。
而妹妹比她的反应更大。温暖冲到温叔叔身边,一边哭,一边抄起沙发上的靠枕,抡圆了就去打他。
“你怎么又喝酒!”妹妹哭着尖叫,“你怎么又打人!”
温暖这一年才读初一,豆芽菜似的小孩子,成年男性只需要一只手,就可以轻易地将她掀翻在地。
温叔叔蛮不在乎地将女儿一把挥开,温暖“咚”的一声摔在地板上,温叔叔大着舌头冷笑:“我是你爸!”
平时待人十分诚恳的温叔叔酒后竟完全变了个人,嘴里腥臭酒气浓重,令人几欲作呕;平时温和宽容的眼睛里这时也一片浑浊,再看不见一丝理智。温昕完全地呆住了。
妹妹撑着手臂从地上爬起身来,咬着牙齿,盯着自己的爸爸,死死地攥住了拳头;而妈妈趁着温昕呆愣的片刻,挣脱了她手臂的桎梏。
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温昕没有看清楚温叔叔的动作,她只听见温叔叔大着舌头怒了一声:“小兔崽子瞪谁?”
下一秒,就是巨大的“砰”声,妈妈的痛呼,和妹妹的尖叫。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等温昕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妈妈的肩上已流下血来。
玻璃杯在脚边碎了一地,妹妹哭道:“妈妈,我们快去医院吧。”
这是妹妹第一次叫“妈妈”。
玻璃杯砸来那千钧一发之际,妈妈纵身扑在了妹妹身前。
那是一个母亲下意识的对孩子的保护;妹妹再铁石的心肠,大约也软化了。
而温昕说起这一切时,声音十分平静。
她倚靠在顾世鋆的身边,呼吸均匀平缓,提起继父酒后的暴虐,身体一点颤抖也没有。
“家暴确实很可怕。”她慢慢地说,“可是,顾世鋆。”
“……温昕。”
“你知道在我心里,更可怕的是什么吗?”
“……”
黑暗中,顾世鋆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他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了温昕的手。
温昕的手指一片冰凉。她的身体终于微微地开始颤抖。
“更可怕的是,”她说,“我妈妈,她是自愿承受家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