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它的剑鞘还留在天行宗?”
且饮茶,久不语。
天行宗掌门所持的观天峰,光华殿从未有一日如这般的阴冷。
一女子站在光华殿正门,那阴冷之气便是从他身侧向来逸散的,她一袭白衣,眼眸垂下看着手持的长剑。
来往的弟子都注意到了她,见她手中剑光凛凛,有不少止步向她致意,却无一人敢上前搭话。
女子身侧的玉牌证明了她的身份。
江华,无情道人门下亲传弟子,剑修,天行宗第三千零一十代传人。
如今,更是以一手无情道人亲传的《归一剑法》于天元年初夺得了这三十年一届的天骄大会夺得魁首。
他们大多是有些畏她的,尤其是她的眼神,看向任何人时就如同一草一木,她只有看着她那把剑时才会有些许的动作。
一袭白衣,身形似乎谪仙,墨色晕开的长发垂腰,一双狐眼尽是思索。
她在此次天骄大会获得魁首的消息,早已上下皆知。
而传闻她性格怪癖,亲疏远近早已在一月前上门陆续递上拜帖或者邀请——却无回应一人,如今,她却突然回到宗门。
江华看着光华殿,昧着眸子,左思右想也没懂掌门叫她过来领赏却不叫人见她是何意。
她的剑鞘碎了,碎的很彻底,这次天骄大会的榜眼同样是金丹大圆满,她斩断了对方半截刀柄,他砍碎了她的剑鞘。
观天峰下有禁制,无法御剑,她从天骄大会回宗却因师尊无情道人闭关无法取回灵宝,又得掌门传唤,她硬是持剑上色。
光华殿,观天峰主殿,掌门凌霄仙尊所在。
“太云峰弟子江华,前来拜见掌门。”江华倒不是在意于此久立,她已结婴一月,哪怕不眠不休也尚可几年,她这番出言,不过是她担心自身功过、掌门的安危。
天行宗掌门向来是由最懂实务的观天峰弟子接手。
观天峰,宗门十二峰之一,行卜天一道,其门下弟子多知世间冷暖,通人性,揣天意。
卜天,多与悟性、机缘,虽不乏有力达通上天之说却更多在于个人。卜者,重己、重苍生,承掌门位者,重宗门、重弟子。
接手宗门的长老除却实力尚可的护宗之人,有机缘傍身的天命之人,便是为宗门安身立命的定宗之人。
凡金丹之上,皆可力争执事之位。
凡元婴之上,皆可力争长老之位。
凡出窍之上,皆可力争掌门之位。
炼气便定赠百年寿元、筑基两百。
开光、融合、心动共持千年。
金丹五百年、元婴,出窍、分神则与其功法有关。
为天地安身立命者久命于世,逆天而行者全凭自身。
合体、洞虚、大乘,自有机缘。
飞升,则与天地同心,自成大道。
凌霄仙尊在百年前就已是大乘,但他之所向不在修道之上。
他的修为并非全为一己而行,分神后更多是担任宗内要职时继承了宗门气运。
成为这一代掌门后,他便与天行宗绑定,与宗门同心共力,被天道视为一体。
江华扫了两眼身旁那些因她方才所言止步不前的三两弟子,见他们神色各异,面上无奈露出了一道浅浅的笑。
“无事,掌门寻我,皆是天行宗弟子,不必忌讳。”
他们不过是元婴以下。修士,弱者为众生,强者执掌天地之序。
不远处的雪峰凌寒。
观天峰乃是这条由灵脉构建的天行宗宗门山脉上的最高峰。
其天本就阴冷、萧索,它又是濒临更加深,其周围更是隐隐有飘雪之势,弟子们多以灵力御寒。
见她如此说,弟子们又皆是各执其事,来往时更是不乏有剑修一脉悄悄看向她手上的剑。
不久时,门内传来一声气喘吁吁的呼唤声:“江师姐。”
由光华殿内恭恭敬敬走出一炼气弟子,他已收敛了姿态面容却带着两抹红晕,明显是跑来。
江华面色不改,看了他一眼。
炼气。
“如何。”她平声询问。
“混原真人约一刻前来此,引掌门至阳春峰与之细谈,掌门提前叮嘱,我却未曾想师姐竟已,才来迟见。”那弟子说的详细,面容也有愧色,只是头有虚汗似是紧张。
他的目光时不时看向江华手上的剑两眼,同其他来往的那些弟子一般,都有些畏缩之色。
江华,无情道人之徒。无情道人的《归一剑法》乃是武道,重杀伐。
其所修心法虽也是天行宗秘传《守天诀》但传她为人并不重情,颇有无情道人千年前之姿。
而她这柄剑名为“无鞘剑”,本就没有天生相配的剑鞘,早些年由她的师尊无情道人亲自做了一柄剑鞘,如今只见剑不见剑鞘想来是天骄大会上出的损伤。
江华挑眉,点头应下,对于对方的迟来并无异议,思虑片刻,又问其弟子姓名。
“在下名无,姓沈,字……须佐。”那弟子恭恭敬敬道。
混原真人,天行宗十二峰主之一,阳春峰主,传闻性格嗜杀、待人重情重义,在凡间曾是乱世之枭雄。
有传闻,他于年少便得仙道,只是爱于凡事权柄拒之,后成功立业,褪去一身枷锁,以志入道。
“原来是沈师弟,入门三月,却有炼气二层,倒是迅速。”江华用神识扫了他一眼,评价道。
她虽在天骄大会已有近百年未回宗门却知晓这弟子的身份。
“多谢师姐抬爱。”沈无神识一颤,迷茫间抬起头,却见这江师姐并无它意,连忙侧过身去引路,带她入了光华殿正门。
他的畏惧伴随着江华的话语好了不少,腰板也挺了起来。倒没有其他弟子口中的那般……不仁。
他穿着一身弟子青袍,面容恰如少年,十六七岁,正是入门合适的年龄。
进入门内后,气温陡然升高,殿内法阵的余温自然将两人身上的白雪消融……
天行宗收徒分为一年一度未经修炼有灵根者的大选和元婴以上弟子经长辈允许的自行收徒。
由大选而来的弟子享受宗门福禄。
如江华,便是在灵根觉醒后收到几座仙门玉佩入天行门,过天梯、见意志,斩幻境、知心性,最终入门。才能被前来的无情道人因资质尚可又灵根同源而收入门下。
外门弟子,一月十贡献,约等于十块下品灵石。
内门弟子,一月五十贡献,约等于半块中品灵石。
记名弟子,有师傅提携,但品级同内门弟子。
入室弟子,一月一百贡献,一块中品灵石。
亲传弟子,一月三百贡献,但到了这个阶段,大多都有师傅亲自开导,以师门的传承作为积累,所得不可以数计。
自行收徒的因素有很多,只要你情我愿,受天道见证。甚至可以是对方已有宗门学其心法而又拜入其名下。
但其不正式拜入宗门,不为宗门立天道誓言,同样也不享受宗门利禄。
比如沈无,以及无情道人新收的那位师妹。
沈无是掌门所收的记名弟子,三月便可到练气两层,已算是资质上称不错。尤其是炼气一层,从无到有,将灵气由外化为己用。
思绪间,江华已为自己和沈无顺手沏了杯茶。
她如今是元婴初期再怎么样也犯不着,因为对方没有候在门外而动怒,他才炼气二层,比她更是小上将近百岁。
两人素未谋面,对方不知她至也正常,更何况是她为表尊重,收敛了气息。
沈师弟有点无措的接过了茶,像是没想到对方会对这间茶室如此熟悉。
“掌门这次唤我前来有何事?不知沈师弟可知道一二。”江华饮了一口那滋味仙雅的御前龙井,这是凡间的茶,用灵泉浇灌后却也尚且入口不会多生杂质。
御前龙井是掌门最爱的凡茶。
传闻,掌门在千年前于凡间游历时曾经当过百年帝师。
他为那位帝王鞠躬尽瘁,却没有暴露其修士身份,两人日益衰老。
早些年那位帝王励精图治开疆拓土。虽无人皇之志,但却也赢得国泰民安。
后世却记其为暴君,那帝王在临终前大兴土木,几乎耗尽国运寻求长生不老药。
宗门密室记载那长生不老药确确实实寻到了,但那位帝王并没有自己服下,而是唤掌门到他身侧,赠与他耗其国运之仙丹。
修士本就长生,帝王情却难换,但无奈他虽为帝王又有功绩,却身无灵根,无法入仙门一道……原可靠着国运续命,现却倾尽全力换来的那颗丹药。
那时的凌霄真人尚且不是掌门,也无续国运之秘法。他去凡间又以自己的道心发过誓言,不会动用修为,他的师尊帮他守住了诺言,没有给他续命的仙丹。
宗门秘史也没有记载他在山门前跪的那十日风雪,只偶尔在刚收的弟子面前提起当做笑谈。
密室只记载,最终他将帝王的尸首葬在了天行宗的一座雪峰下。
那长生不老丹,对于无灵根的凡人来说是举世珍宝,但对于修士而言,欺负夹杂的因果,反而可能使修士寸步不进。
他将那丹药留存在洞门的宝库中,其蕴含的国运可以镇压许多因世事不公而产生邪念的宝具。
而御前龙井则是凡间给皇室特供的饮茶,那帝王却常常与掌门共饮,以茶代酒。
沈无抿了口茶表示尊敬,却没有立刻回答江华的问题,他低下头,像是思索了一会儿。
“好像是与无情道人有关的事。”沈无那本就带着两分纯良的面容,此刻垂下眸子更彰显了几分无辜。
他身高约有七尺,还是少年面容,尚且没有成熟,还带着几分青涩。
或许是跟着掌门泡在这茶室久了,他身上竟有两份那茶叶的清香,灵泉的甘甜。
江华垂下眸子,她的眸里带上了两分疑惑,心下不解。
她去天骄大会总共才走了不到百年,这百年间他只听闻宗门内一切照旧。
她与掌门岁数上虽不为同辈但关系尚好,又因为无情道人的缘故与对方多有交集他所行剑法好于打斗宗门内的人脉,消息尚且灵通。
天骄大会这不到百余年间,除却好友的信息。无情道人作为她的师傅倒是给她来过一封信,只说是为他又收了个师妹。
如今他的亲传共有三人,江华、师弟,以及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师妹。
她虽不以天骄大会魁首自傲但如今能压夺魁之势一头的事……莫非是师尊突破有望?
可她没有在宗内感到有突破的气息。
她索性又喝了两口茶,看向窗外的雪峰,雪花飘飞,影影绰绰,像情人的泪水在妻子面前滴入身下之人的眼眶。
江华眨了眨眼,看着窗外逐渐走近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袭白衣,素的发孝,俊朗的面容带着面纱,只留下含情的眼眸。
他走进了窗边,那双眸子期期艾艾地看向了江华的眼底。
是师弟。
江华的视线与对方对上,那双含情的眸子几乎要滴出泪来,他委屈地抿了抿唇面纱下的红唇,此刻迎着两分苍白,肩上落着雪花。
若非江华知道师弟也修的是无情道,她就信了他的委屈,她浅浅淡淡的笑容伸出手指敲了敲窗户,一股灵力由指尖将窗户推开,窗外的风雪立刻随着法阵的热气瞬间远去。
沈无也将目光放去,几乎一瞬就要被摄住了心魂。那男子仅露出一双眸子,却也是动人,他的身形本就纤弱在这风雪下,伴着那漫天的雪花,更是让人怜爱。
“怎么?”江华关切的开口,轻握的剑柄随着肩膀的发力,将剑身指向窗外,那少年所在的方向。
她轻轻挑剑,那少年轻笑一声,声如脆铃,悦耳动人。他歪了歪头,身形向前一闪,也是一瞬就将下巴搁在了她的剑尖上。
“师姐,沈师弟。”他的声音倒有些清冷,不似他的面容。那双眸子几乎是勾着对方与之对视,又隐着笑……
少年全名江上,本是无名无姓之人,入了无情道人的门下,便跟了江华她这个师姐的姓氏。
他天生带着媚妖的血脉,半人半妖,近五百年最大的壮举就是魅惑了妖王,将对方勾得不人不鬼又始乱终弃。
“师弟。”江华悠悠叹了口气,收回剑,置于腰间。她转头看向身旁迷迷瞪瞪盯着江上的沈无无奈的伸手,手上凝聚一层薄冰,抚了下他的额头。
沈无一瞬间清醒,后退一步,羞红了脸,江上倒是又冲他露出一个笑,弯起嘴,那白色的袍子穿在他身上格外贴合,以此垂落,倒衬得他腰肢纤细。
沈无不敢多看,又连忙背过身去,弱弱的叫了一声江师姐,那副委屈模样,江华无奈摆了摆手,让出了茶室。
见那沈师弟离去,江上瞬间失去了刚才那副魅惑的模样。他轻轻勾下面纱,摸了摸鼻子,那张柔情的脸此刻多了两分倔强气,他一撑手,却像是无武学的凡人一只手依着窗,双腿先后才搭入窗内,两只腿晃晃荡荡,就到了人前。
江华视美人如粉红骷髅,她用神识扫了一眼他,见他还在金丹三层,在江上磨磨蹭蹭移进茶室的腿上给了他一脚。
江上没有立刻反应,而是站稳在地上,这才后退两步。他故意捧着心口,原本垂下的黑色长发有些凌乱的挂在身前,他回头,见身后就是墙壁,干脆滑坐在原地。
白色衣裙下的一条腿缓缓压向地面,分明穿的是长靴,却硬是凹出了裸露的半截小腿,他给出一个无辜的眼神,眨巴眨巴。
“师姐,你好狠的心。”
江华实在是对他没什么好气,却也知道向别人袒露自己,是他唯一表达善意的方式。
她那一脚分明没有用力,顶多是碰到了他的膝盖。
“沈师弟刚刚炼气二层,你要是喜欢他倒也没什么,我可以替你瞒着,但毕竟是掌门弟子,你自持分寸。”江华扫了一眼他,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小腿。
江上见江华没兴致陪他演戏悻悻的拍了拍靴子,面容不见愠色,老老实实站起身。
“怎么刚回来也不回山上。掌门一叫,你也不想着见我。
不见我也算了……那弟子才炼气二层,却分明是掌门弟子,竟也不知你,偏偏还带你到茶室,明显是把你当了客人。”他的语气带了两分委屈,江华见他这样,只是轻微蹙眉。
“何须为这种小事置气。”女子凝起眸来时的面容格外的存疑,江上悠悠叹了口气。
“果然。”他没有欲言又止,似乎是猜到了对方的反应,他顿了一秒,又紧接着语气多了两份认真道:“于我而言,和师姐有关的哪有小事?师姐,可知师尊三年前收了个小师妹回来。”
“看过书信,自然是知晓。”江华倒没觉得师尊此次有事会和素未相逢的师妹有关。
他老人家性格古怪,虽长着一副不过三十的面容勾人心魄又有一头异于常人的银发——毕竟近乎万岁。
两人一脉继承的都是无情道,将近千年前无情道人收她为徒后两人相敬如宾,便是双方最大的礼貌。
“她……”江上站起身,语气似有嗔怪,而在他将开口的刹那茶室外,一道强健的灵异力却是向门内袭来。
江华瞬间持剑,一道灵气护体,向前一步,把江上挡在身后。
其气势如虹,深不可测。
“江上小友,此事还是由老夫来告知。”那气息几乎是一瞬到此,想来是用了传送阵。
修士的瞬间移动除了与空间相关的特殊功法之外便是传送阵、传送符。
传送符价格不菲。大多宗门都会选择建立更为时效性的传送阵,而传送阵大多会设立在宗门几座主峰的主殿内。
茶室的静雅在开窗后暖气向外逸散的情景下更加清冷了两分。而门外那道呻吟上升极致时则又重新变得温暖、火热。
凌霄真人乃是风火灵根的阵法大能,更何况无论境界高低,但凡修士天然会运转灵根将元素附着在身旁。
茶室的门被顷刻左右拉开,一道仙风道骨的身影,踏着一层薄薄的彩云就走了进来,那人的脸庞千沟万壑,白须的胡子垂落到地面。
他手上拿着一张还没使用过的符纸。一身正气,应当是千人朝拜之势,身后只跟着一人,那人恭恭敬敬站着,正是方才出去的沈师弟。
见弟子便知师尊。
说话的自然便是如今宗门之掌,凌霄真人。
“掌门。”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江华作揖行了个同辈礼,而在她收手的同时江上已经行完礼满面春风的朝前走了几步。
无情道人是凌霄真人师尊同辈的修士。凌霄真人的师傅踏云真人如今已经隐于山川,为宗门镇守一方。
于辈分而言,两人是不用行礼的,同辈之间大多只是以礼称相待,而对方现在却又有掌门的实名,礼数却不能乱,哪怕掌门比两人都至少要长几千岁的轮次,同辈礼已经恰如其分。
无情道人无情却有情,他不轻易收徒,只是每次闭关之后,挑选一二有缘之人——从不吝啬亲传的名分。
凌霄仙尊明显已经适应了无情真人作为前辈并不在乎辈分这种事情并,没有在乎礼节。
“江华小友,还未恭喜你得魁首。”
“多谢掌门记挂,只是不知师尊如今……是有何事?”江华略微蹙眉,放下手,她的面容本就带了两分洒脱一分帝王气,此刻忧虑起来倒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气魄。
江上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古怪,而凌霄真人则还没意识到江华说了什么便脱口而出早已备好的说辞:“无情道人,道心裂处情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