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飞鸿的人生里,爸爸疼妈妈爱奶奶宠,全世界都围着他转。
就连最不情愿的方敏,有时候也不得不用好话哄着他,才能得到多一分钟在外面玩的时间。
方敏的悲喜,他感觉不到。
甚至在方敏闹着要张良英和方雷林离婚的时候,方飞鸿忍不住怀疑方敏是故意的。
就像阴暗的女巫嫉妒幸福的公主。
就像恶龙嫉妒勇士。
恶毒的方敏嫉妒她被偏爱的弟弟。
因为嫉妒方飞鸿获得的零花钱必她多,因为嫉妒方飞鸿从来没有挨打,因为嫉妒方飞鸿总被妈妈抱在怀里……
因为各个方面的嫉妒,方敏才会撺掇父母离婚。
她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张良英的幸福,也不是为了自己不再被打,而是要把属于方飞鸿的幸福全部切断。
这样的想法,在方飞鸿初尝人事的几年里尤其强烈。
要不是已经习惯了远离家里的争端,他真想给方敏一拳。
但他不能。
因为他不想让自己变成第二个方雷林。
所以即使是16年冬天那次被连着一起骂了,方飞鸿也忍了。
后来方敏回家拿户口本,表现得像时过境迁一样,没有任何异常。他也就信了。
直到方敏出发去京市之前,她破天荒地花了大钱请他搓了一顿大的。
那天家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非常平常普通的一天。
他陪张良英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看到晚上九点出头,方敏忽然笑着从房间里走出来:“方飞鸿,走,姐请你吃宵夜。”
张良英听见这话,警惕瞟方敏一眼,确认她脸上的笑不掺一丝杂念之后才柔声交代:
“别吃热气的,早点回来。”
方飞鸿直觉不对。
他不是一个直觉灵敏的人,但和方敏这个姐姐之间,他很小就发现了,他们之间存在一种源自血脉的本能直觉。
大多数时间里,他其实都没办法知道方敏要干什么。
毕竟他的脑子和方敏的构造不同。
但只要方敏要做的事情和家里有关,而且不是小事,他脑子里的警铃就会大响。
这一次一如既往。
他换了衣服就跟着方敏转身出了门。
电梯门刚关上,他就迫不及待问出了口:“敏姐,你要干嘛?”
方敏似笑非笑:“离家出走啊。”
方飞鸿认得这种表情。
他不知道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记得。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们全家在追一个现代家庭剧,剧里有个女角色为了能去美国,不顾家里还有年幼的弟妹,直接离开,最后孤独病死在异国他乡。
当年看到结局的时候,张良英曾经指着这个角色问方敏,如果方敏是这个女角色,会选择美国还是弟弟妹妹。
方飞鸿一听就明白了,张良英这个问题本质上问的是会选“自我”还是“家庭”。
只是当年的他没办法概括出这个意思。
不过神奇的是,一向聪明绝顶的方敏彼时坐在小板凳上认真看剧,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问题的真正内涵。
她几乎没有思考的,就将答案脱口而出:“美国。”
于是他头一回得见母亲的高光时刻——
张良英仿佛手执道德旗帜,站在烽火台上,从“家庭责任”出发,以“冷血”作结,全面而条理分明地剖析了方敏的人格缺陷。
用现在的话来简单概括,那天张良英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总结为四个字:你没有心。
明明是指责。
可张良英一番话说完,方敏才后知后觉一样从小板凳上侧过头来,眼神天真地望向张良英,嘴角要弯不弯的:“谢谢夸奖~”
这句“谢谢夸奖”的表情,和她说“离家出走啊”的表情一模一样。
方飞鸿那时候才回过味来,方敏不是没听懂张良英的言下之意,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故意用无辜无知的样子,说出真心话。
方飞鸿心头突然压了块石头。
他看不清方敏,他从小就害怕她。不是因为血脉压制,而是因为她不像女的,甚至不像人,她像个全知全能的鬼。
他总觉得,方敏知道一切他做的混事。
包括他最不想让人知道的那件。
那顿宵夜的时间里,方敏很简单地给他说了自己去念了研究生就不会再回家的事情,也非常潦草地将双亲交给了他。
方敏当时说的话非常绝情:
“奶奶死了之后,方家老房子一定会给你,你把房子卖了。到手的钱拿一部分出来送方雷林去养老院,剩下的你交给妈,她会给你管好钱的。方家的其他亲戚,你能不联系就别联系了。他们全家都不正常。”
方敏能对他说出这种话,大概率就是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果然,下一秒她就把手里吃空的竹串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别想拦我,你拦不住。”
他知道,她的脑子里早就做了成千上百种应对阻拦的预案。每一种结果,都会是她赢。
就像下棋一样,再烂的开局,她都能把全家赢哭。
要是放在古代上战场,方敏会是个百战百胜的疯批。
方敏就那么顺利地离开了。
方飞鸿仍然不理解她。
他也不打算理解。
直到一年后,方雷林要对他动手的那个晚上,他才如雷灌顶,仿佛在那个电光火石的瞬间理解了方敏的痛苦,理解了方敏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方雷林彼时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有血海深仇的敌人,他听见了多年来伪装完美的亲情破碎的声音。
方敏拉着箱子,飞也似地离开了这座牢笼。
她解脱了,灾难真真切切落到了方飞鸿头上。
愤怒的他开始用各种人肉方法确定了方敏的位置,但他大专毕业后,张良英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他没办法去找方敏。
他要独自找到方敏,和她真正意义上一对一对峙一次,他要学着张良英当年评判方敏的样子,全面而条理分明地把方敏的罪状历数出来。
一直到20年秋天,他有了出差天津的机会。
天津离京市近,他的计划就那么草率地形成了。
在又一次确认方敏的地址之后,他借着休息的时间找到了方敏工作的公司楼下。
他运气很好,地址是对的。
在那栋粉嫩得过度幼稚的游戏公司大楼下,他看到了方敏。
她穿着一身和大楼同样粉嫩的萝莉裙,化着夸张的浓妆,挽着几个同事远远走过。
一种令人惊惧的陌生感从头到脚罩住了方飞鸿。
他没有走近,也没有了对峙的想法。
他不认识那个人。
那个由心而发笑得甜美开朗的人,他这辈子都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