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飞和小刘听到这里,很突然地心灵相通了一下,两人几乎同时放下手里的小动作,抬眼看向赵国庆。
秦楚飞斟酌了一会儿,问了一句:“所长,他也知道还有别的原因?”
所里的人都知道,秦楚飞不是个说废话的人。
她这么问,一定有她的考量。
赵国庆虽然年纪大了,但脑子依旧灵光,听了她的话,大概也猜得到张良英那边说了别的事情。
只是当下他们正在说着方飞鸿,所以先压下不提。
于是赵国庆点点头。
“知道。你们先听我往下说。”
提到挨打,方飞鸿的说法是他至今不能理解方雷林。
在他的眼里,方敏已经很优秀了。
不管是方家还是张家,前人没出过状元天才,同辈也没有哪一个天赋过人的。
只有方敏一枝独秀,别说她高考考上了上海的大学,就是只考上个二本,他都觉得是他们家祖坟冒青烟。
别的亲戚大概率也是这么认为的。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方雷林。
他像个偏执狂一样要求方敏时时刻刻保持年级第一,不仅是第一,还要是满分。
他更偏执的是,要求方敏的优秀,随时可控。
一旦有失控倾向,方雷林下的手,不会比方敏考99分的时候轻。
方飞鸿记得,他刚上学前班的时候,方敏正好上一年级。
用方敏的说法,她是课前不预习,上课没听课,下课做完作业就看电视。但就在这样没有意识的情况还总考满分。
她的班主任某次抽查背诵才发现方敏根本不知道课上到哪儿了,以为她作弊,借着课间的时间拿一套卷子考她,结果又是全对。
班主任惊为天人,当场就激动得喊来了教导主任。
两人一合计,先是给方敏建议了跳级的事情,征求方敏的想法。
当年的方敏还是一个一年级的孩子,想法单纯,她不知道这件事会给自己带来灾难,甚至想起父母聊起某个朋友的儿子高中跳级时候的开心样子。
她想让父母开心,于是兴高采烈地点了头。
当天晚上,班主任就到了他们家里,和方雷林、张良英提议让方敏做测试,如果顺利的话,方敏就能跳级。
一般家长在这时候开心都来不及。
但班主任走了之后,方雷林的脸都黑了。
那不是方飞鸿第一次看方雷林黑脸,不过是他印象中黑得最恐怖的一次。
比那天晚上的天还黑。
方雷林让方飞鸿到阳台去,叫他趴在阳台边上看着方敏的班主任离开。
方飞鸿看着人走了,喊了一嗓子:“走了。”
然后他的视线就被夜空吸引了。
小时候的夜里,天不是黑色的,是一层深得凝固了的蓝,像孩子们的深蓝色水彩笔在画本上多涂了几层,像夜里的海水。
和儿歌里一样多的星星就泡在那片深邃的海水里,边游边笑。
笑着笑着,星星就哭了。
听见哭声,方飞鸿才揉了揉眼睛,从阳台上跳下去,探着个脑袋望向客厅。
哭声是方敏的。
在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下面,一条柔软而发亮的皮带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在方敏裙子下的小腿上抽出一道血痕。
他听见张良英哽咽的声音在劝:
“别哭了!越哭你越疼!”
他听见方雷林暴怒的声音在吼:
“你才几岁!你有什么资格答应老师!还想跳级!你做梦!”
面对“失控”的方敏,方雷林大发雷霆了整整一晚。
直到方敏双腿鲜血淋漓,哑着嗓子再三保证不跳级了,方雷林才把皮带甩到地上,心满意足地去洗了澡。
第二天,方雷林从服装市场买回来一条漂亮的格子连衣裙送给方敏。
方敏喜笑颜开地收下,说谢谢爸爸。
她甚至当下就抱着裙子进房间换了,出来站在水晶灯下转圈,让父母看裙摆飞舞。裙摆之下,一双白色的带蝴蝶结花纹的高筒袜盖住了前一天晚上留下的伤痕。
方飞鸿惊讶地发现原来姐姐腿上的伤好了,看起来一点也不疼了。
这件事就算这么翻篇了。
可是方飞鸿知道没有。
他曾经在姐姐的日记本上看到过很多怨毒的、用力的字迹,那些字因为愤怒而歪扭,字字句句都是重复的:
“杀死方雷林!”
“方雷林去死!”
“爸爸妈妈都该死!”
“杀死全家!”
……
只有几岁的方飞鸿看着满页的字,想起来奶奶拜神时带回来的黄色符纸,吓得浑身颤抖。
他的姐姐是神婆,会下毒咒。
他要被咒死了。
他跑出房间,想要告诉妈妈。
然而,这个巨大的秘密本身宛如一个强力的咒语,紧紧箍住了他的咽喉。
一种强烈的恐惧笼罩在儿童方飞鸿的头上,像一层黑雾,遮天蔽日,把他的声音狠狠压在他的喉咙里。
他说不出口,就想拉着妈妈去看。可是他刚牵起妈妈的手,方敏就回家了。
她似乎一直在监视他,一进门就瞪了他一眼,然后就回了房间做作业。
方飞鸿当天晚上发了烧,在张良英的陪同下,稀里糊涂在医院过了一晚。
第二天是周末,照例是张良英把一周攒下来的破铜烂铁卖掉的日子。
他中午跟张良英回家的时候,方敏已经乖巧地帮妈妈把要卖的东西整理好了。
方飞鸿亲眼看见,那本日记本就在破烂之中。
日记本随着收破烂的邋遢老头离开而消失,方敏的恨意却在别人再看不见的角落里日积月累,肆意疯长。
再后来,方敏依旧不时被打,方飞鸿因此渐渐淡忘了日记本的事,找到了方敏被打的规律——
不是第一名被打,没有及时交作业被打,晚回家被打,和同学出去玩也被打。
假期晚睡被打,早起被打,回雷山走亲戚嘴不甜被打,当面拒绝或者反驳他的想法要求也被打。
方雷林打方敏的工具非常丰富,除了动手扇耳光,动脚踹踢,家里的衣架、晾衣杆、皮带、扫把、备用水管等等都是趁手的工具。
方雷林打方敏的时候也不光是打,他边打会边骂她,“不听话”已经是最好听的了。
“骗子”“鸡婆”等侮辱性的词更是层出不穷。
他打方敏,张良英会把方飞鸿关在房间里,然后自己在旁边哭,哭着劝慰方敏忍着疼不要哭。有时候方雷林烦了,就把母女俩一起打了。
这时候他又有了新说辞——
“你怎么教的!”
“都是你这个发瘟婆把孩子教坏了!”
“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的女儿!让你们不正经!”
……
打完之后,方雷林大部分时间会出门找朋友喝酒吃宵夜。
这时候张良英就会哭着求方敏听话,要老实一点。
“你也不想妈妈跟着你一起被打的对吧?他要把我打死了,你和弟弟就没妈妈了,你忍心看弟弟那么小就没妈妈吗?”
在大学之前,或者更准确地说,在18岁之前,方敏是非常听话的。
张良英劝她忍,她就忍。
张良英让她别记恨,她面上就表现得忘性很大。
她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张良英给她输入什么想法,她都点头说好。方雷林给她下达什么指令,她都完美完成。
每次一开始挨打,她就会非常快地认错,
认下方雷林的所有指责,不管有理没理,都是方雷林说的对。
她没再在挨打的时候流一滴眼泪。
她也没让张良英再被迁怒。
这些关起门来的暴力事件被完美封锁在他们的家里。
对外,方敏还是那个完美的、优秀的别人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