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风,杏花带露,颤巍巍朵朵浮白落在青石板上,有几朵格外灵动的杏花飘飘忽忽,最后点缀在了树下少女乌黑髻边。
翠屏见了笑嘻嘻道:“可见是这杏花有灵,使劲儿飘过来,想着沾一沾娘子您的仙气儿呢。”
乌静寻轻轻拂落肩上和发髻上的落花:“莫要乱说。”
翠屏知道娘子自小就被佟夫人紧紧管着,花儿一般的年纪,却从来没有像金陵城里的其他女郎那样簪花爱俏过,日日过得与庙子里清修的姑子差不多。
翠屏心疼地闭了嘴。
谁知道佟夫人什么时候又过来了。
她心里边儿的嘀咕刚落,就听见院门口传来动静。
“奴婢给夫人请安。”
佟夫人见着乌静寻立在树下,下意识皱起了眉:“怎得在外边儿站着?今儿的《女则》、《女训》可读过了?”
杏花树下的年轻女郎衣着素净,一张脸庞未施脂粉,自有一股清水出芙蓉的清丽皎皎。
她方才脸上带着的微微笑意此时已经没有了,眼帘也下意识垂了下去:“阿娘,我已读过了。今儿日头好,我想着出来走走——”
“日头好与你有什么干系?要是晒黑了坏了模样可怎么好?”能为她争来与平宁侯世子的亲事,佟夫人自觉颇费心力,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
思及此,佟夫人拉起女儿的手,殷殷叮嘱:“你莫要嫌阿娘啰嗦,平宁侯世子身份高贵,远胜于你,我实在是怕你这婚事打了水漂,又被那贱人母女夺了去!咱们母女在这家里的处境你是知道的,你阿爹那个薄情郎,先头说要叫我做风风光光的官家夫人,后头就娶了孙露秋那贱人……这十几年来,若不是为了你们兄妹俩,我真恨不得转头跳进井里解脱了!般般,你可知道阿娘的一片苦心?”
阿娘极少唤她的乳名‘般般’,这样说,只是想让她快些听话。
乌静寻垂下眼,声音如佛前莲音,却带着一股沉闷劲儿:“儿知道。”
翠屏悄悄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佟夫人每次见着娘子,总要嚼一嚼这些陈年旧事,也不怕将娘子教成了与她一般的怨妇模样。
细论起当年的事儿,本是佟夫人吃了亏,可年年日日地反复提及,莫说是主君,连她这个女使的耳朵都被听出茧子了。
可怜了她们娘子,摊上这么个阿娘,这辈子兴许都摆脱不了。
佟夫人知道昨夜乌沛丰歇在了孙露秋那边儿,本就心气不顺,见着乌静寻今儿似是有些不对劲,不由得又开始说起从前的事儿来。
不用她说,乌静寻对当年的事记得很清楚。
不是她年纪小小就天赋异禀,而是佟夫人随时随地,稍碰见些不如意的情况都会将这件事拿出来说。
那时她不过两岁,佟夫人一路艰难地带着她还有七岁的阿兄乌恒昫从奉城到了金陵城,去投奔那三年前高中探花,如今在金陵为官的夫婿乌沛丰。
一路上的颠沛苦难自不必多说,模样狼狈的母子三人站在恢弘富贵的乌家大门时,都有些自惭形秽。
夫婿是寻着了,二十七八就成了五品光禄寺少卿的乌沛丰风光得叫她们都不敢认,可他身旁那个衣着华贵,容色骄矜的美妇人,却叫她们更不敢认。
不过三年,不过三年,乌沛丰那负心汉就摇身一变成了五品京官,身边儿还跟了个狐狸精。
就这还没完,那狐狸精怀里还抱着个小狐狸精!
佟夫人忍辱负重,没在外边儿就嚷嚷开,她怀里抱着乌静寻,身边紧紧跟着个面容惊惶的小郎君,母子三人走过抄手长廊,看着那些与奉城老家截然不同的雍容布置,心中既觉得难堪,又觉得慌乱。
为了这份富贵,佟夫人当时想,若是沛郎能叫那个小贱人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给她斟茶行礼,那她也不是没有容人的雅量。
佟夫人想得很美好,可是她从乌沛丰口中听到‘降妻为妾’的话时,脸上紧绷的笑脸终于没憋住,泪珠决堤而出,拼命哀求道:“沛郎——沛郎——我与你结发夫妻,恩爱八哉,你不能这样对我!”
她情绪波动太大,髻边垂着的玛瑙珠子也在猛烈晃动,褪了色的玛瑙珠子打在她怀中女童消瘦却仍然可爱的面颊上,也打在乌沛丰铁青的脸上。
佟夫人反应过来,怀中女儿不过两岁,懵懂可爱,在奉城的时候谁人不夸她玉雪玲珑,天生是个该享福的富贵娘子。
虽然经过这一路的艰辛,原本仙童似的小娘子瘦得像是城郊的难民,但这不正好证明了她们母子仨为了寻他吃了多少苦吗!
佟夫人抱着女儿跪下,苦苦哀求:“沛郎,沛郎!咱们的般般还这样小,你怎能忍心叫她作庶女,今后与我一样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般般,般般……你还记得吗?这是从前你与我玩笑时替她取的乳名,她生下来我就这般叫她了,她是你亲生的女儿啊!”
乌沛丰看着佟夫人怀里那个长着一双灵秀大眼的女童,这是他只在书信中知道她的降生的女儿。
见乌沛丰神色稍有松动,佟夫人悄悄拧了一把女儿,在幼童尖细的哭声中抹了把泪,继续道:“我如浮萍卑贱之身,是如何安置都无所谓了。可琮儿和般般还小,我割舍不下——”
说着,她就抱着女儿掩面哭了起来。
乌沛丰有些动摇,身后的孙露秋抱着女儿乌舜华脸色亦说不上多么好看,她有些鄙夷地看了乌沛丰一眼,抬了抬下巴:“处理好些,别叫外人看了我的笑话。”
说完,她就抱着女儿走了。
乌沛丰看着她的背影,神色有些莫测。
此时佟夫人与他七岁的长子乌须琮也哭求起来:“阿耶,阿耶,求你不要丢下我们。”
稚童的哭声与妇人的哀求萦绕在耳,乌沛丰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孙露秋漠不关心的背影。
她是高高在上的尚书府小姐,哪怕和他这个出身寒微的探花郎结成了夫妇,她骨子里也仍是瞧不上他的。
“好了,起来吧,别叫孩子们哭坏了嗓子。”乌沛丰还是发了话,“秋娘出身高贵,她的阿耶是我授业恩师,她亦是我八抬大轿娶进府来的,不能委屈了她。便叫你作平妻,与秋娘平起平坐,琮哥儿仍是嫡长子,般般……也是乌家正经的嫡出女郎。”
平妻?平妻?
孙露秋是八抬大轿抬进乌家门的,她佟晴华难道就不是吗?
佟夫人还想再闹,可乌沛丰淡淡瞥来一个眼神。
她身子瞬间僵住,还没嚷出口的话只能恨恨吞了下去。
他现在是五品官老爷了,了不得。
她一个商贾出身的女人,如今还能用供养他读书的那些往事拿捏他吗?
看着年幼的一双儿女,佟夫人还是没忍住哭了几声。
她好端端一个正室,要不是为了她们,岂会咽下这沦为平妻的耻辱。
·
佟夫人从回忆中抽身出来,见乌静寻低着头,眉眼娴静,原本忿忿的心里好歹舒坦了一些。
乌沛丰不是嫌弃她出身商贾,脾气粗鄙?
她这十几年来就一心致力于将女儿养成一个处处端庄,叫那逢平院的贱人母女都挑不出错的规矩人儿,连太后都夸她‘贞静淑女’,又确定了与平宁侯世子的婚事,佟夫人颇有几分扬眉吐气之感。
只是这婚事一日未落地,佟夫人的心还是悬着。
她要给她最得意的作品一个完美的归宿。
“《女诫》、《女训》读过了就罢了,举炊之艺习得如何了?”
乌静寻轻轻摇了摇头,虽有动作,乌髻旁坠着的白玉珠却没有丝毫晃动,是佟夫人最喜欢的端庄做派。
但她还是皱起了眉:“难不成是我这几日没盯着你,你就懈怠了?这样懒怠,往后怎能担当得起平宁侯府宗妇的责任?”
眼看着娘子被她训斥得一言不发,翠屏忍不住出声:“夫人,您误会了,娘子这两日着了风寒,今儿才好上一些,就起来将您留下的功课给做了……”
“你们主仆打量着我傻呢?得了风寒,那还出来乱走什么?”有了乌沛丰这么个先例,佟夫人平生最恨有人骗她,听了翠屏这话非但没有停下,反而骂得愈发起劲儿了,上手扯了扯乌静寻,“穿的这样轻薄,我瞧你是不是存心偷懒,反倒是想过了凉气好赖在床上偷懒!”
真是越说越过分了。
翠屏还想再说,得了乌静寻一个眼神,只能怏怏地退了下去。
“阿娘不必动气,女儿该做的,不会耽搁。”乌静寻声音很平静,清凌凌如高山流水,“春寒料峭,阿娘春日里咳疾最易反复。女儿新做了枇杷膏,阿娘若觉得喉咙痛痒,化水喝一杯缓一缓就会松活许多。”
面前女郎的面容春水无波,佟夫人这才细看了一遍,发现她面颊上有些许凹陷,瞧着有些瘦过头了。
这怎么能行。
“真是病了?瞧这脸,瘦得人瞧着都憔悴了几分,若是这几日裴家平宁侯府派人过来见着你这样,觉得你是个病秧子不好生养可怎么好?”佟夫人不在乎女儿的孝敬,反正她已经习惯了,只吩咐着,“你待会儿下厨,给你阿耶炖一盅阿胶红枣乌鸡汤送过去。你这两日在屋里病着没给他尽孝,他眼里就会少你几分,多分些目光到乌舜华那小妮子头上,这可不成。”
看着佟夫人说着说着就又要开始咒骂孙夫人母女,乌静寻按捺住心中的疲倦,点了点头:“儿知道了,早春里寒气仍重着,我前几日见阿兄咳嗽几声,不知好没好透,阿娘代我去瞧瞧阿兄吧。”
琮哥儿病了?
佟夫人不再恋战,转身急匆匆地准备去乌须琮所居的连蘅院。
跟在佟夫人身后的王嬷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停下来对乌静寻行了个礼:“大娘子莫要伤心,夫人她就是这般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其实都是为了您好。这几日在兴国寺上香还愿的时候,夫人给您和大公子都求了福呢,您放宽心,只等您嫁去平宁侯府做了世子夫人,这日子就好过起来了。”
人人都和她这样说,等出嫁了,就好了。
可她不过是将自己的命运从耶娘手里,交到另一个陌生的人手里。
有什么差别?
王嬷嬷见乌静寻低着头不说话,轻轻叹了口气,对着她福了福身,转身小步跑着去追佟夫人了。
等见着佟夫人主仆的身影都走远了,翠屏这才松了口气:“娘子,奴婢去给主君炖汤吧?厨房烟熏火燎的,您风寒才好了些,就别去了。”
紫屏拿着一件披风过来,轻轻披在乌静寻身上:“是啊,娘子这几日病里也没闲着,哪里就像夫人说得那般惫懒了?该好好歇着才是。”
乌静寻摇了摇头:“为人子女侍奉耶娘,乃是孝道正礼,我怎么能夺了你们的成果去给阿耶献殷勤?我自己去就是。”
看着乌静寻纤细却秀挺的背影,翠屏与紫屏对视一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娘子哪哪儿都好,就是被佟夫人教养得太板正了。
瞧瞧棠瑜院的二娘子,肆意妄为,可主君不照样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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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静寻带着汤羹过去给乌沛丰请安时,正巧碰见了乌舜华。
那是她的二妹妹,也是和她性情截然不同的一个女郎。
性情热烈如火,相比于时下女郎不离身的玉佩香囊,她不离身的却是一把金丝软鞭。
“你来得正好。”乌沛丰招了招手,看着这个娴静美貌的女儿,“昌邑郡主府上递了请柬过来,邀你与舜华一块儿去赏花。你二妹妹她性情冲动,唯恐又闯出什么祸来,你们姊妹俩做个伴一块儿去吧。”
乌静寻柔顺应下:“是,儿知道了。”
“嘁。”乌舜华却不买账,“叫这么个木头桩子跟着,想想就知道无趣极了!”
“舜华。”乌沛丰微微沉下脸。
他似是想起什么事,对着沉默寡言的长女笑着摸了摸美髯:“裴世子即将班师,此次战事大捷,他留在金陵的时日会长些,我想着,尽快将你们的婚事定下。”
乌静寻垂下脸,林籁泉韵般的声音很是悦耳,却听不出羞赧或是旁的情绪:“是,儿听耶娘安排就是。”
乌沛丰叹了口气,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偏偏被她阿娘教养得一板一眼,太过无趣。
“好了,你们先回去吧。”
听完,乌舜华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临了还故意用肩膀撞了撞乌静寻。
乌静寻没有生气,只是对着她柔柔地弯了弯唇角。
乌舜华只觉得自己撞到了一片又香又软的云。
看着乌静寻的笑靥,她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生得这般漂亮,偏偏是个连生气都不会的闷木头。
她阿娘佟夫人口口声声说她们母女是狐狸精,乌舜华现在一想,狐狸精分明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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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把小丸的预收抬上来啦(づ ̄ 3 ̄)づ
——《不做贤妻》——
宣明珠嫁入卢家三年,侍奉舅姑,掌管中馈,卢家上下乃至建康城中无人不赞叹她的贤惠得体。
唯独她的夫君。
那位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又连中三元,受人敬仰的大理寺卿卢延庭,待她始终淡淡。
今夜卢延庭再一次不打一声招呼,就独自歇在书房。
欢庆她们成亲三年的一桌佳肴已经冷透。
宣明珠面沉如水,生生将桌子角掰碎一块。
她受了这么多委屈,却连他身子都摸不着。
旁人以为她守着满汉全席过日子,却不知她夜夜都只能清粥小菜。
宣明珠冷笑着踹开了书房的门。
再睡一次,就和这鳖孙儿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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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延庭愕然地发现,向来娴静柔婉的妻子力气竟然这样大。
云收雨歇之后,他闭着眼平复心绪。
却听宣明珠冷冰冰道:“鳖……相公,我们和离吧。”
一道惊雷闪过,宣明珠看着卢延庭的嘴张张合合。
他说了什么?
宣明珠眼前白光闪过,再醒来,她回到了十七岁。
云英未嫁,和卢延庭没有半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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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延庭对这次光怪陆离的际遇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情绪。
想至昨夜的癫狂极乐,少年郎的脸上浮现出淡淡薄红。
他要去找尚且年少的妻子。
不料却正撞上她比武招亲的现场。
围观的人一阵惊呼。
哎哟,那被建康城万千少女爱慕的玉郎,被宣十三娘一脚给踹下了台!
宣明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跌坐在地上狼狈而错愕的脸,笑了。
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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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