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的事了,我记得我曾在一人手上见过这件案子卷宗,我若没记错的话,青州逢变那日是景熙二年九月初七,三万倭兵上岸侵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路杀到了青州城中。那知府常如安,大势之下,弃城而逃,故此,是都指挥使崔衍,携三千残兵抵抗多日,而后,援兵才至。”
重霈抬起头,目光落到云笙脸上,带了点幸灾乐祸,“当日领兵救援的,是靖海侯不假,可在同一时间,崔衍还向西北方几乎同样距离的蓟州也做了求援。”
云笙不知他为何引出这样几句话,当年东伐本就是由青州那场倭兵作乱引起的,之后朝廷趁势追击,将倭人打回了东瀛老家,这才换得这十几年沿海太平,可是这些和梁蔚与陆楷瑞之间又有何种关系呢?
她抬眸,直视着重霈道:“你不必将矛头往我身上引。我是听过崔家之后,陆家才有了出头之日,可当年我父陆楷瑞便算再有能耐,也不过只是个明威将军,在蓟州如何能是他一家之言?大邺掌兵,无府可出蒋、崔两户之右,他们又是姻亲,地位牢固,便算我父再想动手脚,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吧?”
蒋桓坐在一旁,目色沉重。
重霈见他安静如斯,不免多了几分好奇,转过头去,笑眯眯问道:“这位谢公子呢?你出自世族谢氏一门,当年的事举国皆知,你又听家中长辈说过多少?”
蒋桓压了压嗓,这才开口,“朝廷东伐之时,我不过才六七岁,自然没什么印象,听,倒是也曾听家中长辈提起过几次。可无非是说当年青州城破后的惨状,至于求救一时,应当青州甫一出事,崔衍便遣了人往上京和蓟州分别求救,想来应当不存在延误军机一说。”
重霈:“这是自然。据我所知,求救信是在出事第一日便送出去的,蓟州我不知,但向上京的求救书信,兵部收到后归档,还特意在上面记骑兵抵达的时间,是在出事后第三日。”
云笙越听越糊涂,“什么意思?”
重霈一双眼盈盈笑着,说道:“朝廷有驿站,八百里加急,青州至京,两日半可达,可当日倭兵作乱,想来路上驿站亦是有所损坏,所以三日的时间倒也说得过去,兵部拿到消息,报通政使司,由通政使司上报内阁、内阁引黄拟票,上呈皇帝,皇帝批朱,一系列政令下放到兵部,再由户部辅助,备齐粮草,这些准备妥当后,至军队开拔,怎么也需要一到两日。可你猜猜崔衍那老东西带着崔家上下抵御了几日?”
未几云笙回答,他笑了一下,自答道:“足足十一日。”
云笙听着他的话,茫然了片刻,突然慢慢瞪大了眼。如果按照正常时间推算,朝廷援军开拔的日期应当在九月十一或十二,上京至青州路程不远,依照军速,最晚最晚,在九月十五就应该抵达了,可朝廷援兵到达的时间足足比预计晚了三日。
重霈侧了侧身,觑着她道:“可奇怪的是,无论是景熙帝还是阖朝上下,都对此没有任何存疑,就连崔家自己也没有向皇家讨说法。当然了,崔家在这场大战中也算有疏漏在先,若非崔衍那老东西徇私,为了救自己的外孙将城中密道暴露在倭兵面前,又何以害得全城百姓几乎被屠城殆尽,而那些经历过屠城的青州百姓,本就所剩无几,男儿上阵杀敌,战死不少,剩下的又只一些老幼残弱,他们哪里懂这里面的门门道道,见上京派兵来驰,早就感恩戴德,自然也不会再去追究为何朝堂的援兵晚了三日才到。”
“那蓟州呢?”
“这就更有趣了。”重霈含笑道,“我记得距离更近的蓟州却是在上京援兵到达后半日才至,当时靖海侯带领的北大营已经进驻城中,陆楷瑞为了进城,还特意派人送了信,信笺上是这样说的:惊闻汝之城中巨变,特来救之,请君启城于巳时之初,使我等携兵入城,共克时艰。”
一双狐狸眼眯起来道:“你们说这陆楷瑞是不是个妙人,朝廷北大营五万雄狮抵达,青州城内如何放得下,自然是将大部分驻扎在城外了,这动静能小?他还派人送这劳什子的信儿给那崔氏老儿作甚?”
“你罗里吧嗦这么多,究竟与梁蔚和我父又有何关系?”云笙蹙眉道。
“别急呀!”重霈转了转手腕,将双手递过来道,“可否先为我松绑,反正我在这笼子里也逃不出去。”
云笙想了想,走过去为他松开手,“别耍什么花样!”她警告道。
重霈盘腿坐下,扫了一眼外面,见动静已经停了下来,道:“当年的上京援兵中,梁蔚可是监军。”
云笙本来听得已经有些厌烦了,闻听此话遽然睁大了眼。
若重霈今日所言全部为真,那么顺着一系列事联想。北大营援兵晚了三日,蓟州援兵,则是晚了三日半。
可大军不比寻常百姓,声势浩大,行迹难以隐藏,那么两队人马,加起来一共七万人,这消失的三四日去哪里了?又是如何隐藏的行踪,内阁和景熙帝分明知晓这里面的时间差不妥,又为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云笙垂下头,目光微敛。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当年的东伐其实早在朝廷计划当中,并非因倭寇搅扰引起,而崔家的没落,陆家和蒋家的崛起,乃至于梁蔚这位掌印大监能在东伐过后迅速掌权,也全是景熙先帝促成,或者说,即便不是他一手促成,也至少是他默许的。
那么后来的陆家覆灭呢?可是先帝的另一次默许?陆楷瑞系出名门,功高在朝,又与先帝私交莫逆,又何以非要叛国?所以,还是那句话,若他当真在邺朝地位稳如磐石,会折了母亲、妻妾和儿女,降服北渊,身赴异朝?
她在心里问出这最后一个问题时愣了愣,突然想起一年前在教坊蒋桓也曾问过她这个问题,只是她当时被满腔的恨意充斥着头脑,所以并未细想。
现在想来,陆楷瑞可能在多年前便与梁蔚勾连在了一起,而后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两人又分道扬镳,而这一切,先帝至少是知道且纵容的。
两人曾因利而聚,又均属猜忌多疑的性子,自然不可能全心信任对方,那么手中必会留下一些对方上不得台面的证据。而这些把柄,或许便是导致陆楷瑞不惜抛家弃女,乃至连生身老母都顾不得也要降服北渊的原因。
那梁蔚的把柄呢?应当就是重霈口中提到的那本所谓的账簿了。
可是有一点,云笙特别好奇,景熙二年,驰援青州中间,五万北大营兵消失的三日究竟去了哪里?
又做了什么?
梁蔚是如何向先帝解释的?先帝如何就信了?还有又为何先帝要默许,即便赌上青州全城,也要崔家在朝中消失?
突然,外面打斗的声音彻底停了下来,一个看守急匆匆过来,埋怨道:“你们怎么还在这?外面都闹翻了天了,快去看看吧!”
云笙点了点头,看了蒋桓一眼,道:“谢兄,要不要一起?”
蒋桓道好。
才方走了一两步,身后突然传来重霈身上铁链的碰撞声,口气带了几分焦急道:“陆云笙,你方才答应过我的。”
云笙脚步一缓,还是转过头,“姓名告诉我吧!不过我只能保证将消息递到,你能不能活着出去,看你造化。”
出来见甲板上围满了人,那名武将也在,云笙先过去致谢。
武将看了一眼她身后的蒋桓,道:“不必言谢,我也是忠人之事。”
云笙有些茫然,“将军说的,小人听不明白。”
武将笑笑,“明不明白都无妨,先来瞧瞧这人。”
他上前一步,随手一拽。映月剑下被压制得不能起身的刺客,脸上的面具瞬间掉了下来。
“嗬!”武将道,“还是个熟面孔。”
云笙细细一瞧,也‘唔’了一声,“梁小公公,怎么是你亲自来了?”
这甲板与下面暗室就隔着一小段距离,估摸着重霈也听到了这上面的声音,里面传来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梁英却稳如泰山,面朝众人做了个狰狞的表情,道:“尔等不知死活的东西,还不赶紧将我放了,待我告知义父,保管你们连张皮都不剩。”
云笙‘哟’了一声,“梁小公公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这般硬气。”她转过脸,朝那名武将道,“将军,这行军途中,敌人若来犯,当如何?”
武将明白她的意思,配合她道:“无需问清缘由,直接就地斩杀便是。”
梁英听到这话,目光缩了一下,但他在宫中和教坊作威作福惯了,自然不能失了气场,当即冷笑一声道:“若敢动手,你们早便动手了,何必还留我在这儿。”
云笙想了想,转过身朝那武将道:“小人与这位梁小公公昔日有些过节,我知在这船上,重犯险些被杀,此大事。应由将军的人审讯为好,可小人尚有些旧事欲从此人口中知晓答案,若将军信得过,签字画押的口供明日便会送到将军手中,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