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宫,乾清殿。
“圣上,陆提督在殿外请见。”
明熙帝正在奋笔疾书,待批完一篇奏折后,这才抬起头,晃了下神,“让她进来。”
云笙跟在内侍身后进殿,跪下道:“臣陆云笙拜见吾皇,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没有外人,无需多礼。”
让人给她备座,“这两日不是免了朝班,暴雨刚过,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云笙坐下,神态有些拘谨,亦似带着些女儿家的娇羞,“今儿个晨起,潘统领当值,到臣的府上走了一遭。”
明熙帝观察她的反应,而后挑了挑眉点头道:“潘爱卿刚走,倒是说来着。”
云笙像模像样站起身,伏拜下去,“臣惶恐。”
明熙帝来了兴趣,“噢,你惶恐在哪?说来听听。”
云笙道:“臣内帷不修,实在是没脸同您说起。”
明熙帝哈哈大笑起来,觉得有趣,道:“内帷不修,怎么?你是怕朝中有御史参你不成?所以先来同朕打个招呼。”
云笙欸了一声,悄悄抬起头观察明熙帝神情,见他并不生气,亦无疑心之态,这才长呐了口气道:“臣正是此意,实在是女子存世艰难,臣也羞于将这事罗列到世人面前,所以若真有同侪参臣之事,皇上您可要为臣做主。臣是女子不假,但同诸位大人一样都只是个人,也有七情六欲,还盼着诸位大人能....体谅一二。”
明熙帝看她俨然一副小女子做派,倒是放下心来。他初登大位,嫡系本来就不多,这陆云笙勉强算一个。可无奈她是女子,不能同男人一样被赐下娇妻美妾,赏银子吧,现在国库又正空虚着。
所以最好的拉拢方式便是赐下一门差不多的亲事。这上京城中论家事、论地位,自然是几家有底蕴的世家更好,可他却不想让他们强强联合,思来想去一直没想到更好的安抚方式。
再者,这心腹也一直表现出一副无欲无求、卯着劲向上爬的姿态,倒是叫他很不安。
眼下正好了,一场稽查,她的私隐闹到了明面上,有软肋牵扯,这软肋又不是什么根基深厚的大族,正好合了自己的心意,便笑道:“如此也好,朕本来就头疼你的婚事,想着要给你赐个俊美的公子哥才好,可又恐你喜好与一般女子不同,不喜瘦弱绵软之辈。只是若是个赳赳武将吧,你又不甚会武,是以这些日子也是头疼得很呐。你既自己选了人,也是好事,正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偏着头思考片刻,又继续道:“朕记得前几日陶嘉进宫,倒是向朕提了一句,说你之前在上京时做过这蒋桓的侍妾,不知此事真假?若是真的,如今颠倒过来,他成了你的房中人,倒也无甚差别,只一样,来日你二人若得子嗣,可以留其在宫中与诸位皇孙们一同研习,也省去了你二人踅摸良师的繁琐。”
云笙后怕不已,不曾想这些旧事明熙帝竟然早就摸清楚了,而且还曾起过为她指婚的念头,今日也算歪打正着,正好砍了这后面的麻烦事。以额触地,装得感激涕零道:“臣谢主隆恩。”
反正孩子是绝对不会有的,便算有一日真有了,也绝不会让他落到京中为质的地步。
这些都是后话,左右今日这一关算是糊弄过去了。
“晨起过来就为了这个?”明熙帝抬抬手叫她起身,“别动不动就跪,倒显得咱们生分了。”
云笙笑了笑,站起身又坐了回去,敬意十足,“倒也不是,只是前些日子一直忙着找工部督造战船的事,后来又逢下面的人偶然得到了那几本账册,平白无故给圣上您惹出许多烦扰,臣这心里始终过意不去,过两日便是您的登位大典了,臣想来请旨看看,是否还有什么事是臣能帮得上忙的,以解圣上烦忧。”
明熙帝觑着她,眼波流转,低下头敲了敲桌案道:“梁蔚死了,这事你知晓了吧?”
对帝王来说,一个太监死了,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若是这太监的死与肱骨扯上关系,又欺瞒圣君,这问题便很大了。所以他问这句,其实也是在试探和观察陆云笙的反应。
云笙手指紧了紧,脸色如常道是,“今日一早潘统领已然说过了,可惜了。”
明熙帝挑了挑眉,“可惜倒也谈不上,这阉货仗着东厂的势,一直以来在朝中作威作福惯了,朕若不是念着当日他遣人出城传讯贺老将军的情分,绝不可能留他至今。”
“对了,你呈上来的账册,朕前前后后看了三遍,可恨这最后几页别人恶意烧掉,只弄清楚了这贿银的三分之一给了朝上诸位官员,却不知这大头是流向了何处。”
云笙故作遗恨,说正是呢!又叹息,“这账册还是臣下面的人途径蓟州,大雨落脚到一处庄户,可巧那家当家人曾在那马场做过管事,这才使了银子将这账册换出来。乡下人愚昧,这当家人又早年亡故,便将这账册当火引子用掉不少,只留下这么几册。”
明熙帝倒是没有疑她,嗯了一声,“这个中曲直,想来也只能由北去的陆贼才能解释了。”
云笙心道:来了,终于来了。她端正坐好,等着明熙帝下文。
果然,明熙帝犹豫片刻,似乎很是苦恼道:“自上京一役,宣平伯与伪帝母子不知所踪,听宁北传来消息,有人曾在北面的断马山后见过他们行踪,此一直是朕的心腹大患。这样,不若你收敛行装,这几日亲去一趟北面,一来助朕收绞他们,二来若有机会,看看是否能勤得陆贼回朝,不然这么一大笔贿银,流向不明,朕心甚虑!”
云笙正等着这茬,忙起身重新伏跪下去,“臣,愿助圣上一臂之力,不知圣上属意臣何时动身?”
“两日后吧!过了大典之后,你便启程北去。”
“臣,遵旨。”
蒋府书房内。
蒋桓将自己腰牌取下交给郎林道:“兄弟们去处都安排好了?”
君回道是,“按照大人吩咐的,本来择了羽林卫的差事,但兄弟们都觉得这些年被束缚紧了,不想再在禁宫当差,许多人主张往禁卫营去。”
蒋桓点点头,“禁卫营主管城中防事,行动上自由些,只是说起来不如羽林军名头响亮,倒也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去处。”
君回欲言又止。
“怎么了?”
“扶雪院晨起便派人过来了,应是听说了大人的打算,很是不悦。”
蒋桓头都没抬,“无需理会,我忙完自会去同她老人家说清楚。”
君回说好,自顾退出了书房,不曾想不大功夫,崔老夫人却自己过来了,身边还跟着伏琳琅。
上来就问他:“听说你将锦衣卫中的心腹尽数打发了?”
蒋桓说是,“圣上有心革新,锦衣卫早晚都是留不住的。”
崔老夫人不高兴道:“早或晚,那便是还没下诏,你着的哪门子急?”
蒋桓过来朝她拜了拜,没等她应许,便自顾坐了下来,“外祖母亲自过来,可是有事?”
崔老夫人觉得这外孙好像变了。往年他也经常出外公干,但这次许是因为朝局动荡,改变了他许多。
以往他绝不会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话。
“即便真是圣谕,你也很该有些部署。谱哥儿年纪还小,你这会儿便失了根基,日后如何辅佐他重振崔家门户?”
“说来说去,外祖母还是怕我真的脱下这身皮后,没办法让崔谱占到最大的利处。”
崔老夫人“苦口婆心”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你二人都是我的孙儿,我自然希望你们都好,只是相较而言,你身后有整个蒋家依靠,谱哥儿却只有我一个老婆子。再说,当年你同你母亲大归时,是你自己对着崔氏祖宗发誓,说未来扶持崔家,还我崔氏一门原本的荣耀,这可不是我逼你的。”
蒋桓良久未语,突然起身走到门边叫了声来人。
君回过来了,“大人。”
蒋桓道:“你去趟折儿胡同,将那人带过来。”
站在崔老夫人身旁的伏琳琅脸色一变。
蒋桓吩咐完人,就折回来再不开口,只静静坐着饮茶。
崔老夫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锦衣卫解散的事她绝不接受。虽说这酷吏衙门名声是不好,但却掌握着朝中不少大臣的私隐,日后谱哥儿大了,可以走科举的路子。
升迁、调动处处需要人打点,有个自己人在指挥使这个位置上,能省去不少银子和麻烦。说白了,若真有那不长眼的,阻碍她的乖孙升迁,也能使唤蒋家这个扫清障碍。
想到这儿,崔老夫人转了转身子道:“你派人去折儿胡同做什么?”她敲了敲桌面,神色明显有些不耐,“咱们眼下在说这指挥使官位的事,你可不能自己做主辞官。”
“外祖母对祖辈垂怜,一片拳拳之心叫人好生感动。只是您老人家只关心崔谱和崔氏一门的荣耀,可曾设身处地为我想过?哪怕一次。”
崔老夫人一愣。
蒋桓冰着脸道:“我和母亲大归后的第二年,曾提出削籍入崔氏一门,以报小舅父当年相救之恩。是外祖母您说,我与蒋家毕竟有血脉相连,留着蒋姓,待大了于我也是一门助力。可平心而论,这些年蒋家助了我什么?”
“即便您知道我这些年无所依靠,还是一心逼我光耀崔氏,所以当年我别无他法之下,只得走了锦衣卫的路子,您又嫌弃我污了崔氏的清誉。”
“外祖母您方才说我曾在崔氏祠堂起誓,言长大后会一生护佑崔氏,此话倒也是真的。只是那时我尚年幼,也并不知道青州一役的全部真相。”
崔老夫人呼吸一紧,手指不自觉动了动,“什么真相,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崔氏一门因你几近灭族,怎么,你现在这是想推卸责任,撂挑子不干不成?”
蒋桓抬眼,目光正正与崔老夫人相对,令他痛心的是直到此刻,崔老夫人对他这个外孙仍然没有半分愧疚和怜惜,“外祖母仍然要将这口锅盖在我头上吗?那好,我且问您,灵州怀远,您老人家一直护着的人,与崔家究竟有何关系?”
崔老夫人呼吸一滞,转头便朝伏琳琅瞪了过去,这件事除了她身边的心腹嬷嬷,只告诉了这丫头一人。
伏琳琅心虚不已,“不是我,真的。”她试图去抓崔老夫人的手,被她甩开了。
崔老夫人哼了一声,脑子快速转动着。
梁王兵变后她便在锦衣卫安排下悄悄逃出了上京,后来上京与幽州这场仗又打了一年多,音信难通,她已许久没收到那边的来信了。
乍然听到灵州怀远四个字,惊得起来一身鸡皮。
难道这小子真的知道了?
正狐疑间,蒋桓又发声道:“好,那我便说清楚一些,小舅父与文瀛昔年欢好,引得青州受倭人上岸滋扰,外祖父和其他两位舅父历战贼人至死,此事可当真是我的错?”
“青州之战后,小舅父身体受到重创,绵延病榻几载。这中间当真是因救我伤势过重,医治无效,还是对您处置这文瀛母子不满,多番争论下,这才加重了他的病情?”
“我....”崔老夫人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偏偏这些都是事实,她无从反驳。
这时,门口君回带人在朝内递话,“大人,小公子我带来了。”
就见一少年十四五岁,缩着肩膀战战兢兢走进来。见到蒋桓的那一刻,眼神一暗,恶狠狠朝他扑了过来,捶打他,“坏人,你还我母亲,还我母亲。”
崔老夫人一恫,惊得捂住了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