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议事厅。
吴弼:“明月湾岛后有几个孤岛,我预备先派出几队斥候,绕到这岛后去......”
“报!”传令兵在外面递话。
这休门岛虽明面上担着个‘水匪’的名号,但其实大多数都是前朝老兵的延续。前朝覆灭时许多正规兵被剿灭或者打散,末主赵恪为了自己后代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就搜罗了这些士兵,设立了这不良情报组织,所以这里面人才辈出。
自父母辈传下来的作战经验,口耳相传,倒是比民间普通的匪类要骁勇善战很多。精兵、弓弩手、探马、斥候、传令兵等等这些对应的职位都有,只是类似于朝廷的屯田兵,闲时都在田间农作,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岛上有事才会凝聚上阵。
云笙唤传讯的少年上前,问他,“何事?”
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穿灰袄黑裤,小脸绷得紧紧的,“回良主,方才三班巡查,揪出来三名细作,明月湾来的。”
既然定了这攻打的人选,底下人也像模像样喊她作了良主,但心里认不认可就不得而知了。
这几日攻岛的方针一定,宋辰安便加强了岛上防御,命人不但将各个山头的日常居所清查了一遍,连同那些不适人居、老早就空出来的溶洞都仔仔细细搜过了,就是为了防止岛里混进外来人口。
休门岛其实并非一座封闭的孤岛,每隔一段时间江门都会有专门的人进来报那边的生意,还会有岛上的人出去采买日常所需的物品。
一来一往地,总接触外人,免不了生了歪心,混进来些可疑的面孔。
“冒这么大风险,这烛天雄还真是不遗余力。”最下首的一位山主先开口道。
“咱们这边攻岛的计划一定,那边就遣了人来,我瞧着,不简单呀!”是云景山,他说这话时,目光从在场的诸位人脸上扫了一眼,似有深意。
“你干脆明说咱们岛上有人和那姓烛的穿了一条裤子呗!”漆羡之最瞧不上他这高位者俯仰众生的姿态,明明此次攻打明月湾,他漆家出力最多。
“嗳!漆伯父,我爹可没这样说。是不是有人通风报信,良主自有定夺。不过话说回来,若真有这害群的骡马,不把他揪出来,兄弟们也不敢上阵呀!”云景山下首的一位年轻后生说道。
他是云景山长子,也是年轻一辈里最出类拔萃的,生意做得好,更难得的是武艺也通,此次攻岛,云景山打算把他带在身边。
他们老一辈人受这牵机毒折磨,已生了萎惰之心,可年轻一代精神头正足。有一部分当年被上面的蠢笨双亲牵连现下也深受毒害,可岛主已经在想办法,谁能保证日后不会彻底将这毒拔个干净呢?
听这新任良主之意,日后多半是要委身朝廷了。这样也好,闹什么匡扶前朝,日子过得舒坦才紧要。等投诚后,朝廷多半会封岛主个大官,他们下面这些人不求别的,求个出行坦荡,若能混个朝堂小吏更好,如此下半辈子也算有了着落。
所以,云家年轻一代是最支持攻岛的,这烛天雄的头就是这投名状,他们自然积极参与。
云笙目光先转向在场长辈,“几位叔伯怎么说?”
休门人沉寂了太多年,老一辈便罢了,年轻人其实一直盼着能出岛见见世面,这次攻打明月湾,大家都很兴奋,连岛上许多年幼的孩子吃饱喝足后,都会拿出木剑,在沙滩、后山等开阔地带玩你追我砍的游戏,被打的最惨的往往都是扮演烛天雄的孩子,每日都会传来孩童的哭泣和得胜者胜利的哄笑声。
她不懂打仗,所以坐在这里大多数时候并不开口,只是静静听几位山主和吴弼关于作战的安排,哪日出发,预备作战几日,粮草需备多少,如何防止岛中主力出岛后,敌人绕到他们后方来,若首战败了,如何最大可能减少伤亡,如何安排撤退,诸如此类......
桩桩件件都要事无巨细。
漆羡之本就不赞成女人当家,当初赵汐是没有办法,眼前这位又算什么?妓子而已!
岛主器重她,交托给她个把生意傍个身便罢了,这等关系人命的大事如何能让她拿主意,哼了一声,将头歪向一旁,不冷不热道:“岛主既将这统辖之权交给了你,我等自是听小姐你的主意。”
他就不信了,一个丫头片子还真能将久明月湾给攻下来。
云笙看向宋辰安,不期他也在看自己,两人目光在半空相遇,似冰雪初霁后攀升的晚霞,温和中又不暇清冷。
云笙明白了,此次攻岛多半宋辰安会在背后,这事还得自己拿主意。她手指敲了敲桌面,道:“岛主将这统帅职权交给了我不假,但我年轻,自是听几位叔伯的。可话又说回来,良玉不琢,亦大器不成。所以,既然几位叔伯不放话,那侄女便先出头做了这个主。”
她转过头,朝那传令少年道:“你去传话,让看管之人将这三人关在千灯窟,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务必要将他们养得白白胖胖的。待咱们出发时将人带上,一旦开始攻岛便将人手脚绑了挑在船桅,我倒要看看他们的亲友手足,谁还能安然为那烛天雄效命!”
霍一舟是她的人自然先抚掌支持,“妙哉!此举既杀了对方士气,又让那烛天雄颜面扫地。若他派人来救,便会先乱了阵脚,若不来救,只怕人心尽失。我看就这么办!”
云笙回到房间也没关门,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饮尽后将茶盏重重落回桌面,此刻一张俏色和凝霜差不多。
这些老东西!她心里腹诽,明面上对她恭敬,只怕心里没一个服气她的。这投诚的主意是她出的,若成,自也该她得最大的好处。
这些囹圄困乏,当真是一天也不想忍了。若此次能借助此事一飞冲天,她定要狠狠将这些人收拾一番。
气完才想起蒋桓,扫了一圈见人已经不在了。前两日他病得重,她倒是说过一些气话,说让人再将他关到千灯窟去,但既打定了主意要通过他向朝廷投诚,便不能再将他像犯人一样关押。
这也是宋辰安今早吩咐过的,为此还特意劈出了间房供他休息,估摸着应是搬走了。
云笙秾丽的眼睫动了动,“谁?”
久无听到动静,云笙转过头,眸子光韵随着烛灯的炙燃跳了跳,是蒋桓提着食盒走到了屏风对面。他应当已经见过宋辰安了,身上外衫有了人打理,终于不是薄薄的一层秋衫。
他身子本就颀长,八尺有余,一身黑色豹纹氅衣蓬松绵软,就那么闲庭舒适地挂在身上,慵懒外更多了几分寂冷。
云笙怔了怔,视线从宽广的双肩一路向下,落到男人腰际,可以看到那里小腹平坦,一点赘肉也没有,腰身紧实且细。
腰带上挂着纽丝纹和田玉佩,玉质剔透,随着动作轻微摇摆,衬得这男人愈加昳丽风姿。
她不得不承认,这人真是从头到脚长在了她的心坎上。
可那又怎么样!
不属意她的人和物,白给她也不要,好在她现在已经摆脱了从前的桎梏,再不用为了活命向这样的人低头。
云笙先发制人,冷冷道:“隔壁房间收拾出来了,你为何还不搬过去住?对了,提前告知你,日后我在这岛上一日,便请你退避一日,莫要再在我眼前晃荡。”
那日两人半是争吵、半是赌气的方式将彼此心意透了个明白,蒋桓便罢了,云笙却是真的恨极了这人,恨不得生啖人肉、饮其血。
这算什么?她一心巴着他时,被这人弃如敝履,如今她早已走出困局,心境也同从前大不相同,他却以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浇灌这迟来的深情。
尤其是这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沉默,实在让人生气。
她哭闹,这人却只沉默着。
她甚至觉得,哪怕自己失了风度,对他拳打脚踢,撕咬一番,他还是这副不咸不淡的死人样子。
也是,堂堂蒋指挥使,多么高贵,何曾对人低过头。
蒋桓有些拘谨,“这两日我身子大好,闲来无事在院子里走了走,发现西角有个小厨房,里面柴火锅灶都全乎,就顺手煮了碗粥,你忙了一日过来吃些。”
云笙先是一诧,鸦羽似的长睫动了动。
蒋桓居然会做饭?但很快就清醒过来,会做饭又如何?这人现在是死是活与自己有关系吗?
一个执刀的刽子手,做的饭能好吃到哪里?于是赌气拒绝道:“不敢劳烦蒋大人,我怕你给我下毒。”
蒋桓无奈叹气,将粥和几样小菜一一摆在食案上,先为自己盛了一碗,舀了两勺咽下,以示磊落,“听外面人说,你已有两日不曾好好进食了,我知此次你领队攻岛,压力很大,可攻岛重要,身子更重要,饭该吃还是得吃。”
云笙不意外他知道这些,只是觉得未免知道得有点太快了,她许多事尚未完成,实在不想让他看轻。
偏肚子不争气,恰在此时叫了两声,她捂了捂,脸色变得有些难堪。
这两日的确太忙,走访了几个山头,寻了开阔地带演练攻岛,她也和那些年轻人一样吃在一处,但到底是姑娘家,那些饭做得不精细,实难下咽。
“和什么作对,别和自己肚子作对。”蒋桓循循善诱,“吃些热乎的,你再睡下也好舒服些。”
饭菜的确很诱人!云笙做了一番心理斗争,吃就吃,左右在自己地盘,他还能翻出天去?她唇角抿得直直的,起身走了过去。
坐到他对面,桃花美眸映着烛火一点微光,蒋桓已将盛好的粥放到了她面前。起勺先尝了一口,随后眼内亮光一点点放大,“这是....”
“我加了片好的鳜鱼,可补气益血,你再尝尝这几个小菜。”
看起来是简简单单一餐粥饭,蒋桓却用心搭配了不少清口小菜,蔬菜什锦、炸金糕、干香瓜茄,当然还有她最喜欢的碧涧羹。
云笙抬眼看他,蒋桓一晒,“同你身边人打听你的喜好不易,到好在是问到了。”
云笙每样尝了一小点,饭菜的香气蔓延在舌尖,她突然没了骨气。
因为她发现,眼前这男人不止长得好,这厨艺也比她吃过的所有厨子都强。
“所以,此次攻岛你可以带上我。”蒋桓用一旁浸好的帕子擦了擦手,捻起一双新箸,将一块炸金糕放到她面前的餐盘中,“出门在外,总不好饿着肚子和别人干仗。”
十一月初七,午。
休门八艘大船迫近明月湾。
先以弓箭为主,强行占了附近几处滩涂,又兵分三路,绕到明月湾左右后三方包抄,断了岛上唯一的淡水河。
十日晨起,岛上有水匪耐不住饿,先递了话投诚,待人被带到云笙面前一看,原来是那三名细作的家人。
那三人此刻被挑在船桅,正眼睁睁看着敌人一点点入侵自己的家园。
而后,任他们喊破了喉咙,都挡不住越来越多的人从林子里钻出来往休门的船上跑。
云笙本不想跟他们谈和,可是几个山主畏战,见这些人中不乏有人带了金银财宝前来,便起了招揽之心。
云笙无奈,只能命人将这些投诚的人看管起来,待日后回了休门再做定夺。
待第三拨上岛的人发起攻击后,云笙也学朝廷的人,让霍一舟写了一份‘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