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游 第7章 愿望

江满柊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他果不奇然感冒了。头脑昏昏沉沉的，身上也粘腻得很不舒服。他掀起沉重的眼皮，阴闷的房间还是保持着昨晚黎瞧走之后的样子。

所以，他没再来过吗？

江满柊闭上眼睛，准备再次睡去。脑袋本来就嗡嗡作乱的，一想起黎瞧心更烦了。

他转过身，把头闷在被子里，整张脸都是红的，尤其是眼尾。生理上的不适连带着心理都丢盔弃甲。江满柊心里生出一种委屈，源头是黎瞧。

“满满，妈妈只有你了。”

“满柊，你要争气啊，你记住我养你是为了报复你前爸！我那个前夫！我要让他知道他出轨扔下我的代价！我要让他后悔！”

“江满柊，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给你报这么多补习班是在‘投资’，你真以为我多乐意在你身上浪费精力吗？”

“对啊，我孩子这么多些年花费可高了，他的那些学费，还不是我一分一分挣下来的。”

“快结婚吧，找个好姑娘娶了，你成家了妈也放心了。”

“你大姑家那个孩子想找份工作，你给他安排一下呗。”

“江满柊，你现在还学会抽烟了？”

——可是我压力真的很大。

“满柊，没事什么时候出去玩玩啊，邦迦听说过吗？什么时候组个团去看看呗。”

“行，我回去给我妈说一声。”

“不是吧，你怎么现在还被阿姨管着啊……”

——你们不是这样吗？

“兄弟，哥跟你说句心里话，哥手上要钱没钱，要工作没工作，还不如死了算了。”

“哥你别这么想，再走走试试看看呗，谁也不知道以后的路会是怎么样的。”

——对啊，我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江满柊你不许扔下我。”

——黎瞧，你在说什么狗屁话。

江满柊似是烧到神志不清，连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你个狗东西，你去哪了，我是没扔下你，你他妈又想掐死我又吃我的亲我的，便宜都让你占了你人呢个死东西……”

江满柊心里闷闷的，嗓子也是黏黏的，他声音越来越大，像是要让心里话都突破关卡冲出去还他一阵轻松。

他翻过身，大喊着：“我草泥马老子为什么要活到这个世界上，让我赶紧死吧，能不能让我轻松一点……黎瞧你个死东西，你凭什么让我喜欢上你！我要是没有你早就能带上一堆东西去死了，我为什么还要舍不得你我……”

“死东西你在哪……你要是真他爹走了老子就是把死推了也要先找到你把你杀了再来邦迦！”这话他说得非常自然，又很激动，像是回光返照的人念起了自己在这世上早已忘了的留念般，他竟哈哈大笑起来。明明已经困到眼皮都睁不开了，大脑延迟接受到这句话后还是让他兴奋得锤起了床，他胡滚着，被子缠了他一身，他昨晚的衣服也没脱，随着动作露出闷红的皮肤。

他眼角流下了眼泪，话语说出来也带着很浓的鼻音。黎瞧倾身为他擦去眼泪，“江满柊，我在呢。”

江满柊突然就安静下来了，黎瞧直想夸他乖。他的喉结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滚蛋。”说完脸又噌的一下转过去了。

可是黎瞧知道，江满柊一定想让他抱他。于是他也这么做了，还一边整理好他的衣服，“我昨晚都没睡着，江满柊，你就那么亲了我一下，让我一个人解决了那么久……我一想到你肯定会感冒发烧完事了怎么也睡不着，今早过来想给你喂药却怎么也找不到，你说你什么钱都花得那么大方了怎么连药都不知道准备上几盒呢，我看你是存心想死得更早是吧……”他顿住了，江满柊还真有可能是这个想法。

身子底下的江满柊被黎瞧照顾着，明明头晕得都想去上吊一死了之算了，脑子里还是会想起黎瞧用他那张冰山脸絮絮叨叨个不停，一时还觉得挺可爱。

睡前故事停了，他没劲地摇了摇身子，黎瞧很快接收到了消息。

“……江满柊，我们为什么非得这样遇见。”

他欺负江满柊这时候脑子转得慢，没等他消化这句话又说：“你昨晚亲我我突然就想我们的结局要不是死该多好，我们应该有个自己的小房子，我应该照顾你。我会带你去邦迦，如果可以，我们还能住在那里，老人们说邦迦会包容一切，我想你在那里会自由自在。”

黎瞧觉得眼睛有点起雾，趁眼泪掉在那人身上前飞快转过头，泪珠被甩了出去，好像黎瞧没想哭过一样。

“你干嘛亲我？”黎瞧想过怪罪那个普通又温馨的下午，他躲在便利店长长短短几个小时，来来往往有几个人他都不敢上前，直到他饿得想去自首，想联系他妈妈，江满柊出现了，这人一脸吊儿郎当，提着大包小包，红色的发尾在这穷乡僻地显得嚣张，一点都不孤单，一点都不窘迫。黎瞧就想：你凭什么？

“可是我怎么会怪罪和你的相遇。”

他想过，如果没有遇见江满柊，如果是那一瞬间的冲动，那天于江满柊会很普通很普通，他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奔上他的邦迦，而他自己，会因为窘迫自首。

而不是这样，迫于“江满柊”这个命运走上那个既定的结局。

“江满柊，我们可以回头吗？”

我们可以逃走，或者我会去自首，我不想让你身边的我是有罪的，我也不舍得你一路颠沛着，你会等我的对吧？或者我们朝南走，我们去乌佯，那里没有草原可是有大海，我想你会喜欢。我在你身边会长大，我不会麻烦你，我会让你喜欢我更长一点，为什么你一定要去死。

江满柊，我宁愿坐牢出来用我的余生去找你，只要你活得好好的。

就算是和你分开，也不是不行啊。

黎瞧这个时候特别想抱住他，但是他怕会弄得江满柊不舒服，只好把头放在他的颈窝，咬紧牙关流出眼泪。

他想起江满柊这时身上粘腻着，再被自己这么一弄只会更不舒服，于是他想起身去找条毛巾给他擦擦。

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江满柊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弱弱地挂在他身上，“你又要走啊。”

黎瞧下意识想反驳，他想说，我只是去一趟卫生间，没几步路没几分钟的。

可是就在那一秒他突然想通了。

那个猜想和结果被江满柊说了出来——

“你不在我身边，不就是扔下我吗？”

考虑到江满柊的身体，他们在这住了三四天，走之前结账时对方数着一沓钱看向他俩都带着点不舍。

黎瞧开着车，江满柊问他要不要去檀园看看，去祈个福。那人笑了笑，说，行啊。他导航出了新路线，然后娴熟地打着方向盘，在无人的大路上掉了个头前行。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江满柊想这个决定似乎很不错，又可以和黎瞧多待几天了。黎瞧哼着歌，他这几天话很多，江满柊自恋地想可能和自己有关，不过这个时候他又恢复了安静，江满柊有点不习惯，于是拉起了他的手轻轻摇着。

黎瞧笑了笑，突然问他:“我们是要在死前祈祷下辈子还能遇到吗？”

江满柊看着他的侧脸，像雨后雾散渐渐明朗起来的山脉的起伏。他突然有点害怕，黎瞧好像越来越能欣然接受死亡了。

“我才不起这种愿望呢，我要下辈子大富大贵，怎样都不缺钱。”江满柊“嘁”了一声。

黎瞧认真地点点头，“说的好有道理。”然后他轻快地看了江满柊一眼，“那你下辈子继续包养我吧。”

说完自顾自地哼起小调来，再没分给江满柊一眼。

那人倒是红了脸，嘟囔了一句“怎么还有人懒得这么顺利应当的啊”就转过身去了，黎瞧看了看他，猫似的。腾出一只手在他后背摸了摸不只是安抚还是继续无赖地撒着娇。

他看了看前方的路，宽阔，天空湛蓝空气清爽，忍不住说：“哥哥呐，别睡了，看看这好风景吧。”

江满柊还是没理他，头却抬起了一点，说：“我才没睡。”

他看着窗户外面的景色，天那么高，太阳大大地挂在上面，他躲在窗户后面，终于在这人间好好地看了一次太阳。

可能因为这地方着实太偏僻，加上檀园的热度早已过去，此时游客不多，只有他们两个。

俩人面面相觑，江满柊先笑了出来，“人这么少，佛祖会不会看在只有我们的份上加一点愿望实现概率啊。”

黎瞧看着他笑得那么明媚，接了一句你可真是个小聪明蛋。下一秒又装模作样，合起双手闭上眼睛，“既然来到这里，就要秉持着一颗真诚的心，不以实现目的为根本，而以与江满柊先生有幸并肩漫步于绿竹林，佛祠前，共拜天地，共祈圣光为一大幸事。”

不知道是谁先牵起谁的手，他们一路冲上高高的台阶，见一位拜一位，怕不够虔诚，见一个箱子塞一张钞票，平日里寂静无人的地方，因为这好天气好情郎多了几分雀跃。他们没在网上搜什么攻略，也没搜什么该拜那位佛，黎瞧想，最后的生命赌上所有的运气也算潇洒一把，死后埋进黄土和身边人执手，能多一份回忆带到地下就带一份。

这也是个体力活，他们决定在前一处寺庙旁休息休息，却终于碰到了位工作人员。那人看见他们，上来就问，“两位要不要写个牌留个愿啊？”

黎瞧心想，逛得太高兴都忘了找的就是你。看了一眼身旁的江满柊也跃跃欲试，二话不说拉着他朝前走要了两个，然后把他哥安排到一张桌子上，自己再神秘兮兮地快步走到另一边，苦思冥想该怎么简练地写才能让佛祖一眼就看到。

江满柊倒是写得快，黎瞧在那急得想把头割下来的时候看见眼前的黑影，他急忙叫住那人，“江满柊！你不会真写的要发财吧！”

江满柊闻言，轻飘飘看了一眼他，然后说，“喂，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黎瞧看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心想：江满柊你要是真的愿望里面一点都没有我我下辈子可真缠着让你包养了啊。

他看着江满柊的背影，又看见前方挂着牌的地方满是光明，心中一动，写下八个大字，一笔一划，认真至极。

和江满柊永不回头。

他们拜完了佛就在这地方四处逛逛，一直到下午，到太阳快下山。走到第一层台阶时江满柊突然说自己有东西落下了要回去取还说不远让黎瞧去开车，黎瞧应下，等他把车开出来停好，看见天上逐渐层云密布墨色渐浓还不见那人的身影时，他是真的急了，利落地向外冲，在第一颗雨珠落在大地之前看见了江满柊的身影。他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因为他似乎一直低着头。

雨倾盆落下几乎是一秒钟的事，黎瞧飞速拉着江满柊往车里跑，还要担心石板太滑，等他们落汤鸡一般的躲进车里，黎瞧赶紧拿出毯子在江满柊身上擦来擦去，还一边说着，不能有下次了，再有下次也要把他带上……

江满柊一直低着头，在毛发相触的沙沙声中终于出声，他一把抱住那人，哭得像个小孩，黎瞧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拍他的背安抚他，“没事没事，怎么了？”

他一边摇着头一边哭着，说他的东西不见了，他难过。

黎瞧继续拍着，一边安慰着，那等这雨下完了我们再去找找啊。没事没事，肯定能找到。

江满柊还是摇头，哽咽着，你让我哭吧，我不要它了。

最后他们冒着雨去了一家公共洗澡间，江满柊说想洗澡，黎瞧说好。

所幸还真让他们找到了一家，路上雨很大，还好也没出什么意外，江满柊先进去找了两个位置，黎瞧则是去收拾了他们的衣物。黎瞧进去后唤了唤江满柊，一只细白的胳膊摇了摇，他走过去把衣物什么的用塑料袋装起来递给他，然后再往前走了一步进去，脱完衣服后开始冲洗。

江满柊几乎就是等着隔壁水珠落在地板上的那一秒，他飞快冲进黎瞧的隔间，整个人白花花的，在黎瞧转过身来那一秒攀上那人的脖子狠命吻他。

他说，男朋友，这里没有别人。

我给你名分，佛祖已经允了，就看你接不接了。

黎瞧回应的那一刻，江满柊圆满得想哭，他带着那人的手往自己腰后，他也没经历过这事，明明比这孩子大了不少，现在还要装成熟和他一起实践学习。

他把他抱得更紧。雨声和水声一同淹没他们的燥热，江满柊悄悄打量着那人的眉眼，好像这才应该是黎瞧。

雨中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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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