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游 第10章 犯胃疼

我叫景松。我有一个亲弟弟，同父同母的，他比我小10岁。

比较荒谬的是，我喜欢他。

在他15岁生日那天，我意识到了我对他一直以来阴暗的、不可言喻的感情。

我曾以为这叫依赖。这是无数个夜晚我无法入睡只得依偎在他床边看着他睡颜才得困意、踏上去学校与兼职大概与夕阳同时出没前必须看着他的脸才肯离开得出来的。因为他的懂事与体贴，我想我对他有依赖是再正常不过的，尽管后来我们的话越来越少——我以为这是由我们的年龄差带来的沟壑，他的青春会与我的完全相反，大概是明媚的、鲜活的，我以为他把话和精力都用完了。

所以我经常在他睡着的晚上看着他哭。

我怕连他也不要我。

毫无疑问的，我们曾经是在一个特别幸福的家庭下长大的。父母相爱，对我和小声也不偏不倚，妈妈告诉我我会有个弟弟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喜悦，但我看出了她在努力压抑着，我后来大概知道了原因：弟弟的出现是意外的，但发现他的存在时再做什么也为时尚晚，不过他们很快就接受了他的降临，在他们对生活、工作等一系列可能需要调整的部分做好计划后，他们告诉了我目前的状况。尽管这个词对于那时的我还是有点超前，但我很快就理解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有一个弟弟了。

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这世界有这么多人，他在我这里最独特。——我们或许甚至还会有一张很像的脸，我看着他会想起自己之前做过的事，他会带我再体验一次童年。

结局是不出所料的，或许我们本来就没有对弟弟有什么太大的期望。我们只希望他和妈妈都平安就好。

不过弟弟真的很可爱。有了弟弟后我一回家就先找他，弟弟一开始只知道睡觉，后来他能听懂我说话了我逮着他“抱怨”了好长时间，让他答应我以后要是不睡觉都不准对我闭着眼睛。后来他手上有一点劲了，他肉肉的软软的小手只能抓住我一根手指，弟弟这么抓着我对我笑，他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眼睛也亮晶晶的，我觉得他可爱，就也盯着他看，还对他笑，他就咯咯冲我笑，我觉得我的心都化了。弟弟在我心里比那时电视里的喜羊羊都有吸引力。

草原上有各种各样的小羊，我只有弟弟就够了。

“我只有弟弟就够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早早就在我心里埋下了种子，在朝夕陪伴、思念撒娇，甚至后来的孤独迷茫里，这颗种子默默地破土、发芽，吸收着我们与共的一切要素茁壮长大，终于在小声对我说完他16 岁的生日愿望带着满心欢喜地吹灭蜡烛，满堂寂静之时，我听到那棵树以不可当之势直逼云霄。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随着我的眼泪一同破闸。滴滴答答地敲在地板上，昏暗的屋子里只能看清这群泪珠折射出的我弟弟的笑颜，还有外面热闹的灯光。

现在想想，其实他的眼角也是闪亮的，在这次生日之前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好地坐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

他好像一直都很懂事。但并不像我想象中拥有着我所没有的青春。

我甚至认为，他悲伤的根源在我。

在他笑之前，他说：

哥哥，我希望你永远幸福，我希望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我永远不会对你闭眼。

那晚我让他喝了酒，我告诉他明天可以不用上学，我会帮他请假。

因为这是把话说到哥哥心上的奖励。

也是这晚，我光明正大地走进了他的房间。我问他可不可以上床，他特别好骗，红着脸点头说好。

印象里自弟弟五岁之后我就被发配到另一个房间了，现在一晃十几年，他长大了，连着他的房间，他的床，都带着他身上一种独特的清新味。我蜷起身体，把头悄悄地、慢慢地靠在他的锁骨上，他一开始因为痒抖了一下，后来主动揽住我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他不时说着我不时点头应着，他脖子上有一颗痣，随着他说话时的脖颈动着，有的时候我会因为看它而忘了听他说话，他这个时候倒有了脾气，用腿蹭蹭我问我是不是没有听他说话，我只好随机编造几句，他晕乎乎地点头，说这次就放过你了，我可是还继续睁着眼哦。

我心脏突然慌乱错拍了几下，忙将头抬起，对上他的眸子时觉得有星河淌出来。

“哥哥，”他太好看了，我还没回神他又叫我，“景松。”

“哥，谢谢你。”像外国油画里深情忧郁的美少年一般，他整个人被晾在月光里，看着我说，“我爱你。”

在我轻轻把他摆好自己像往常一样坐在地板靠在床边，不一样的唯独是我这次舍得不看他而是外面的月亮，不知不觉间我又哭了——我好像在他这里有流不完的眼泪。

在忍不住终于决定抽根烟离开房间之前我看了他一眼，明明都有月光，为什么只有这个房间让我安心。

我一踏出房门就浑身打寒颤。

这座房子让我想到了十几年前我们这一家子。

所以，我们这样，是诅咒吗？

那天之后，离开这个地方的念头便在我的脑海里逐渐膨胀。我不敢回那个家，不敢看到我弟弟，于是我想办法在朋友家借住，或是和老板商量让我上夜班。小声应该对那晚还有一些印象，对我也大胆了一些，这之后他也小心问我是不是很忙，我说会有一点。

“小声。”我不知为何想叫叫他，那时我要出门继续打工了，但可能是人尝过一次甜头再戒掉确实会很难，于是此时他一叫我我也想多说几句，“哥哥以后会离开你……”

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我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个时候偏偏说的是这句话。更神经的是，我接着往下说了，“你知道的吧，你不能永远和哥哥在一起的。”

我顿了顿，像是给他打一剂预防针，尽管在这之前我只是焦急地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行性，但那时说出，心底倒有种豁然开朗慢慢淌出。

“哥哥以后会有自己的家庭，小声也是。以后我们会忙到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对方了。”

小声紧攥着双手，腿边的裤子被他捏的皱皱的，他眼睛很亮，可能是因为阳光照进来的缘故吧，我也没细想，他嘴撅起来，我知道他是想说些什么。

也是为难我这个乖弟弟了，他没被人这么针锋相对过的。

尤其在他还什么都没做错的情况下。

但我还是回答了他没问出口的那个问题。

“所以我不在家，你要多多适应啊。”

——所以呢？

——所以我不在家，你要多多适应啊。

“为什么要说出来？我可以接受哥哥不在家这个事实啊，这不是事实吗？哥哥什么时候在家过啊……就算在家也和我没什么消息，哥哥为什么不能只说一句话呢？”

小声走回家了，用了大概三四个小时，我跟了他一路。

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我背着一个包走出门外时背后突然爆发了一场让人心碎的反抗。

“哥哥你为什么一定要走？！我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这个家到处都是过去的影子，我经常看见爸爸妈妈在问我这个那个，可是留下的哥哥你却一句话也不和我说……哥，你走了我怎么办？我还有好多东西不会你要让我找别人学吗？哥哥、哥哥，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也很辛苦，我不敢花你的钱，但我们不能去死啊……爸爸妈妈不想看到我们的……哥哥，我只有你了，哥哥为什么一定要走，是不是因为讨厌我……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去死的，哥哥，这样是不是你就轻松一点了，哥哥呀……”

他边哭边喊，先是强硬再变成祈求，等他说到“死”时我才真的慌了神。我急忙转过身看他说这话时的神情——我从没在他嘴里听到过这个字。

这甚至让我不禁去想，他在自言自语的那段日子里到底想了多少次这种事？可是等我好好看到他时，我却只想哭。

——这天是个好天气，阳光充盈，暖暖地洒向我们的家。小声被笼在一层细纱下，他的头发显出一圈金黄，我很想摸摸他，但是有什么东西细细的、闪闪的，它让我不得不得去注意。阳光还是偏爱了小声，我站在门口的阴影下，看见小声弓着身子一下一下地抽泣。

好可惜，今天阳光没照在他的眼睛里。阳光照在了他流下的钻石里，钻石落下，然后堆成了一片湖。或许是小珍珠？对了，我想起小时候他一哭我就爱调侃他又在生产小珍珠。

“小声掉的珍珠哥哥要赶紧捡起来啊，这可宝贝了。”

我干咽了几下，觉得喉咙很疼，往前走了几步想抱住他，他是胃疼吗？景声从小到大哭起来都是没有声音的，他总是很安静……我磕磕绊绊地走向他，然后使劲抱住他。

我根本不敢多想，闭上眼睛就是爸爸妈妈。

他们恨不得把我揪到地狱，问我就是这么对自己的亲弟弟的？

我放任自己抱着他几分钟，这期间我尽量做到不去想别的，不去害怕。小声身上的那股香味好像也被泪水浸湿了一般，带着些许咸和湿润。我想是时候放手了，就变身成催眠师，轻轻拍着他，说：“好了，你只是累了，哥哥给你请假，去睡吧。”他固执不肯松手，我只好硬下心说，“哥哥上班要迟到了，迟到会被扣工资的。哥哥会被说的。”

像一只小仓鼠般，他慢慢松开自己的手，还是低着头，他不肯看我。

在我一只脚跨出门外时，我听见他说——

哥哥搬家说要带上自己的东西。

我不是哥哥的东西吗？

可能那天真的闹挺大的吧，至少对这个隔音不怎么好的小旧楼来说。后来隔壁阿姨给我说小声近况时还问了一句那天到底怎么了。我沉默好长时间，莫名想说点什么。脑子里又想到小声的那句话，在屏快要熄灭的时候回她，没事，小声发现我忘了带一个东西。

——哦，那是什么啊？

——没什么，小声送给我的多肉。

和隔壁阿姨打好招呼、在家里装监控、给小声请几天假给自己也请假蹲在家门口害怕他出什么事、他每次偷偷看我是在走廊还是楼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多肉我没舍得带走留在家里陪他了。

有的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像我深深地爱着他一样，我能看出他这么对我是源于什么。

如果这不是因为喜欢，因为爱，我不会这么痛苦。

刚搬到新住处的时候真的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到了第五天决定实在不能这样了，第二天便偷偷回到家，拿了一件小声的衣服，很奇怪，他的气味好像被留在了那一天，这件衬衫好像是被泪泡过一遍。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好像被捏住不能跳动一般，我也哭了出来。

这很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曾经以为我会教会小声所有事，所以当他问我那些还不会的事打算让谁来教呢时便慌乱无比，我的计划上从来没有“别人和小声”，小声生下来不就应该是和我在一起的吗？这种莫名其妙但好像没有什么错误的想法占满了我的脑海。

有时我甚至想下一秒就跑去他学校给他表白。然后带着他去死。

我知道我们的爱的存在是不符合这个社会的主流思想的，可是我们应该还罪不至死吧？

无数个夜晚我一边想象着该和小声怎么办一边又在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为我们开脱。

最后的最后，我还是放弃了。

我们好像只有死路一条。

路边的车灯和人群的嘈杂喧闹让我看清了眼前的路。不知不觉我便走回了这个住处。

我想他时，会坐两个小时公交，或者五十分钟左右的出租，想的着急了就会直接朝家里走过去。到了后站在楼下仰望着我们的家，他要是在就会放出那盆多肉，要是不在，就收回去。看来他不怎么会照顾它，就连这个习惯都是学我的，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小秘密。

那他是怎么照顾自己的？

我不敢太想这个问题，一想心又疼。

我捶着胸口掏出钥匙开门，看见轻轻一张纸飘下。是刚才那个同事的。

我知道她对我有什么心思，竟然也犯了傻真的让她进了家门。和她聊工作实在是过了头，都没注意到小声来了。

还一反常态披荆斩棘到这里。

我着急让她先出去说着有什么事下次再聊，不料一打开门就碰见了小声。

最糟糕的是小声不愿意看我。

他好像又犯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