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见到他,我不曾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可是今日一见到他,我脑中挥之不去的是昨晚他衣衫敞露的画面,冷冽的风都没能熄灭我耳根的灼热。
厉云深倒是没表现出任何反常,径直向我走了过来,张口说道:“慧——”
“我想起来我还有事!”我大声打断了他要说的话,“我先走了!”
我一刻都不敢停留,毅然逃离他们的视线。
在我这个不争气的脑子冷静下来之前,还是跟厉云深保持距离为好。
狼狈地出了府,我找了一处僻静之地仔细翻阅师父留下的秘籍,完整浏览了一遍后我的情绪也总算平复了许多,便动身去找连决。
成亲之后接二连三的琐事颇多,除了敏妃寿宴前的那阵子常与连决见面之外,其余大多时候我都没工夫去见他。难得上回幽兰节得了空,想好好跟他吃顿饭,又被厉云深和岳楚仪横插一杠,这么算起来着实是好久没同他闲叙了,那小子定然又要揶揄我是“大忙人”了。
我从北苑后门进去,一声不响地走到连决的房间外,半扇门被我推开了他都全然没察觉到,还坐在窗边全神贯注地望着外面。
我捏着从大堂里顺来的一粒花生弹到他的脑袋上,他低吟一声,吃痛捂头,转而朝门口看了过来,皱起的眉端在发现我的那一瞬展平。
他欲起身,但抬起一半的屁股旋即又坐了回去,眉头微微蹙紧,扬起的嘴角也被压了下去。
“大忙人今日怎的有空来我这儿了?”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故作不屑地把头转向窗外。
果然。
我笑了笑,迈进屋子,关上门,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这不是来请罪了嘛。”我抬眼看见他杯子里空空如也,举起茶壶准备给他倒茶,却摸到壶身早已冰凉,里面的茶水怕是已经放置了好几个时辰了。“都入冬了,还喝凉茶消暑呢?”
他从我手中拿走茶壶,自己给自己倒满,阴阳怪气地说道:“茶哪有心凉呀?”
“实在对不住,连决大人。”我双手合十向他讨饶,“最近事真的太多了,浣竹的事你应该在盈娘那儿听说了,前几日我还碰到了师父。”
听到我提起师父,连决诧异地看了过来,但碍于自己还在跟我闹别扭,他只好装作满不在乎,撇过脸去,一句也不问。
他没少听我说起关于师父的事,每回听总要自我调侃一番,后悔当初没跟我一起走,否则也不至于白吃了那些无用的苦,说不定还能习得一身拿得出手的武功。
他一向比我还好奇师父的身份,也曾多方打听,但都无果,如今我说遇到了师父,世上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比他更想知道真相的人了。
“你不听啊?当真不听?”我拿起果盘里的橘子剥了起来。
他斜眼瞥我,小声吐出两个字:“是谁?”
“是你那位救命恩人的爷爷。”
“齐烬?”他脱口而出。
这家伙对裴忘的事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我嚼着橘子,眯眼盯着他:“你该不会连裴忘的穿衣尺寸都知道吧?”
“你在胡说什么……”他一头雾水地看着我。
“我见到他了。”我伸手塞了一瓣橘子到他嘴里,“你跟我说实话,你对他是不是有别的心思?”
“……?”他叼着橘子,满脸茫然。
“咱们是一家人,你不必瞒我,我又不会因此看轻你。但我可提醒你,他有婚约,而且定亲的对象是玉无双,你还是趁早断了不该有的念想吧。”
他怔怔眨了眨眼睛,突然瞳眸一颤,取下口中的橘瓣,嗔怒道:“萧婉!”
“怎么还恼了……?”
“你怎么会往那方面想?!”
“我说错了吗?不然你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有个心仪的姑娘?”
“我……”
他当即哑然,张着嘴欲言又止,眼神也乱而无章。
“你看!说不出来了吧?”我起身在房里四处走动,对着他收藏的奇珍异宝细细端详,“留在花夕阁报恩,一报就是六年,成日只想着如何帮他做事,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你敢说你只是把他当恩人?”
“你难得来一趟,就为了跟我说这些荒唐话?”他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当然不是!”我矢口否认,轻轻一踮脚,坐到了另一头的窗台上,“不过,你当真没那个意思?你别是因为难为情才不敢告诉我。”
他将手举在头边,伸出三指作起誓状:“苍天可鉴。”
“它?”我背倚窗框往外看,向天翻了个白眼,“它能鉴得明白吗?”
苍天若有眼,世间又何来那么多不平事?
我望着人声鼎沸的街市,不由地叹息一声。
“那你也不能玷污我的清白啊!”
说着,连决从桌上抓起一个橘子,负气朝我扔来。
他明明不会真的同我置气,却还是配合我表演委屈的戏码。
我接住橘子,笑着打趣道:“你还有清白呢?”
他的表情像是要把“贞烈”二字裱在额头上。
“好了,说正事。”我收起嬉闹的笑容,把橘子抛回给他,“怎么样,有进展吗?”
我仍寄希望于从厉巍手下那帮人身上获得更多线索。
连决摇了摇头,恢复了正经模样:“倒是找到了几个那些人当中的亲眷,但没有人知道实情,军中执行任务一贯是保密的,所以他们的家人也都不曾怀疑过他们的死因。”
“傅姨说……”我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向他具体汇报幽鸣谷的事,赶忙解释,“哦,就是李婶,这次去幽鸣谷我也见到她了,没想到她和李叔竟然是双儿的爹娘,傅柔和玉临风。”
连决睁大眼睛沉默了半晌,竭力消化着我吐露的讯息,狐疑问道:“你究竟见了多少人……”
“你以为我说最近事多是在糊弄你?”
“那我姑且原谅你吧。”他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却压不住上翘的嘴角,得意地剥起了橘子,“她说什么了?”
“他们二人与我爹娘是旧识,事发那晚出现在山庄也并非偶然,是我爹特意去信请他们来的,但他们也不知道我爹为何要这样做。傅姨说,他们在山庄外找到我之前,曾经进入过山庄,看到了两拨不同装束的人,其中一拨肯定就是厉巍带去的人,不会错的,至于另一拨人,穿的是类似侍卫的衣服。”
“宫里的人?”他停下了剥橘子的动作。
“不一定,宫外也有统一行装的护卫。当时夜黑,庄内又起了火,情况混乱,他们也没能看得真切,不过……”
连决见我言犹未尽,急忙追问:“不过什么?”
“先前我听厉云深透露过,他虽未言明,可我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厉巍似乎是受了什么人的胁迫,或是奉了谁的命令,才会参与这件事。若真如他所说,那幕后指使者便另有其人,此人的身份地位必定远高于厉巍,十之**就是宫里的。”
“你有怀疑的人?”
“暂时还没有。”我怏怏低着头,“宫中关系盘根错节,我对那些人的了解也只流于表面,还远远不够,所以我还需要时间。”
“这么说来我也想起一件事。”连决耐心地一点点撕去橘络,“山庄的事发生在十六年前,你应该记得,岳旻被封为岳王也是在同一年。”
“我知道。”
“他受到加封的原因是剿匪有功,可我调查过,实际上那前后几年各地并无严重匪患。肃王之乱也同样是那年发生的,短短一年内接连发生了这么多大事,你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听到这里,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测。
月见山庄不是籍籍无名的小庄子。祖父去世后,族中叔伯并不看好家中原本的铸造生意,爹娘便带着祖父留下的产业自立门户,继续经营,不料生意越做越大,甚至常为皇室铸造所需的上等兵器,因此江湖上渐渐也就有了月见山庄的名声。
当年山庄一夕之间遭屠,毫无先兆,无论朝野都为之震惊,久而久之就成了一桩悬案。
单看起来这几件事并无关联,但正如连决所说,如此轰动的几件事几乎只相隔数月,未免有些可疑。
从顺序上来说,肃王兵变在先,而后太子平叛,没过多久山庄就出事了,紧接着岳旻就成了岳王。若论功绩,协助太子平叛分明才更应该封赏,为何岳旻反而是因为剿匪这种无足轻重的名头得到了敕封?
莫非那晚另一拨人是岳旻带去的?所谓“剿匪”,剿的是……
我收紧拳头,从窗台上跳下来,坐回桌边:“我得设法尽快进宫一趟,找找有没有关于当年那些事的文字记载。”
连决将剥好的橘子一掰为二,递了一半给我。
“婉婉,假如一直都找不到真凶,你还是要一直查下去吗?”
他伸着手,在等我接过橘子。
我垂下眼睑,看着他手里光洁平整的橘瓣。
橘络基本都已经被他清理干净了,桌上散落了一堆白色的细须。
我向来不爱吃橘络,每次总是在剥掉橘皮后花很长时间慢慢将上面的筋络全部撕掉,渐渐地,连决也跟着养成了这个习惯。
我接过橘子,问道:“你是想劝我放弃?”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他含冤撇了撇嘴,把我手里的橘子拿了回去。
“我当然相信你!”我把橘子又抢了回来,剥了一瓣放进嘴里,“只不过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确定还要不要坚持下去……”
“我既答应陪你,就一定会做到,何况此事也与我有关,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只是……我更希望你能活得自在些……为你自己而活。”
他那双俊美的清眸直直地望着我,与平素同我贫嘴逗闹的样子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