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简单梳洗装扮后,沈轻鸢去了东厢房用早膳。她心情不佳,味同嚼蜡,不过喝了半碗梗米粥便放下了筷子,只盯着院中的梧桐树发呆。
清芷见她心事重重,失魂落魄,只当她在为昨晚的事情难过,不住地开口劝慰:“娘子不必失落,主子既然准许娘子继续住在竹云轩里,必是心中还记挂着娘子,否则依主子的脾气,早就将娘子轰出府去了。”
“昨晚的事,奴婢都听说了。说起来,这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自作主张,将主子打扮得太过明艳,反而惹得主子不悦。”
清芷说着说着声音渐次低了下去,她将沈轻鸢打扮得明艳瑰丽不假,可那位月娘子同样装扮得光彩照人,妩媚妖娆,为何段云玦偏偏将沈轻鸢轰了出来,留下了月娘子呢?
她心下糊涂,又着实猜不透段云玦的心思,便默默退到了一旁,不再与沈轻鸢搭话。
沈轻鸢全无计较。
她完全不在乎段云玦的想法,更不好起对方为什么会讨厌她,她只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回到三皇子身边。
只是,只怕三皇子不会再要她。她与宝莺带着讨好段云玦的任务而来,若是失败了,三皇子只会怪罪她们。
沈轻鸢越想心中越发纠结,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站起身,便要回卧房。
“青天白日的,妹妹叹什么气呀。”
婉转清脆的声音传入房中,沈轻鸢回眸一看,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宝莺的脸。
“自己吃饭没滋没味的,便来和妹妹做个伴,妹妹不会嫌弃我吧?”宝莺自然而然地在沈轻鸢身旁坐下,勾着唇角扫了眼席面,故作惊讶地道,“呦,你这里的吃食可比我那里精致多了,看来我没来错。怎么着妹妹,愿不愿意坐下来再陪姐姐我吃一点?”
沈轻鸢沉默片刻,无奈坐回原位。
“妹妹昨晚早早回了竹云轩,不像我疲累至深夜,怎地也这般无精打采?”
宝莺慢条斯理地品尝着菜肴,边说边掩着嘴打哈欠,神情疲惫,却又隐约带着那么几分炫耀。沈轻鸢搞不清对方的来意,便道:“姐姐辛苦了,用过餐饭之后好生歇一歇,莫要伤了元气。”
宝莺闻言一笑,悄声道:“嗯,是得歇一歇。”她歪着肩膀靠近,“我陪了段大人一夜,你不吃味?”
“吃味?”沈轻鸢迎着宝莺探寻的目光看了过去,神情冷漠道,“我吃什么味?”
“你不吃味吗?”宝莺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却抬高了许多,“就算不吃为,也总会着急吧?回头殿下询问起来,我足以应对。你呢?又该和殿下如何交代?”
沈轻鸢面色一紧,良久没有反应。
她……还能再见到三皇子吗?
见沈轻鸢神情忧伤,宝莺嗤笑一声,再问:“你可好奇,昨晚上,段大人是怎么与我欢愉的?”
沈轻鸢眉心跳了跳,抬起眼,无动于衷地看着宝莺。
宝莺似对沈轻鸢的反应极不满意,抬手在她肩上推了一下道:“说话啊,直勾勾的看着我做什么?”
沈轻鸢仍旧不语。她在教坊司待了三年,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太监玩女人,虽然稀奇,却并不少见,那些令人发指的招数多如牛毛,谁知道段云玦用的是哪一种。
“姐姐这不是好端端的出来了吗?想来段大人疼惜姐姐的很,会让姐姐长长久久地陪伴在身边。”
“长长久久地陪伴在身边?”宝莺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般大笑起来,笑够了才喘着气说道,“谁要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
沈轻鸢别过脸,没再应宝莺的话。
宝莺不依不饶,继续纠缠着沈轻鸢:“你怎么跟泥做的人似得,说也说不动,戳也戳不动。说真话你没反应,说假话也没反应,如此无趣的性子,怎会有男人喜欢?”
沈轻鸢闭了闭眼,已然有些不耐烦。
“哎呀我开玩笑的,你可别恼。”宝莺忽又伸出手摸了摸沈轻鸢的脸,“光凭这张毫无瑕疵的脸,妹妹便足以让天下男人为之倾倒,又何须使用别的手段。”
她说着贴上沈轻鸢的脸,低语:“只可惜,那段云玦不是男人。”
灼热的气息擦过沈轻鸢的面颊,激起一层寒栗,她皱眉拂开宝莺的手:“姐姐,当心隔墙有耳。”
宝莺笑笑,起身站在沈轻鸢的身后,轻搭着她的肩膀道:“我离开教坊司的时候,你刚刚进去,是以我们虽然都是教坊司的人,却不大相熟。然而上天怜见,让你我有缘共事一主,既同出自于怀王府,便该和和气气,守望相助。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听到宝莺提及怀王萧昱,沈轻鸢的神情瞬间柔软了下去:“姐姐的意思,妹妹明白。”她轻轻点头,语气中多了几分真诚。
“明白就好。”宝莺微微用力按紧沈轻鸢的肩头,“其实三皇子要咱们做的事情很简单,无非就是帮他拢住段云玦的心,让段云玦帮助殿下夺得太子之位,此事若办妥了,殿下必有重赏。”
沈轻鸢目光微沉。
早在教坊司的时候她便知晓,三皇子萧昱与六皇子萧显为太子之位斗得不可开交,三皇子虽素有贤名,颇得皇帝喜爱,奈何六皇子为皇后亲生,光是中宫嫡出这一条便足以获得朝中多数官员的支持,遑论其母族背后的势力。
所以三皇子才设法拉拢段云玦,拉拢这位在朝中呼风唤雨的段督主。
“我受殿下恩德,自然愿意为殿下赴汤蹈火。”沈轻鸢道,“只是那段云玦诡戾得狠,我尚且不知道该如何取悦他。”
宝莺轻轻一哼:“他何止诡戾,简直邪门至极。”
她揽着沈轻鸢坐下,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实话告诉你吧,那段云玦昨天晚上根本没碰我,甚至都没认真听我唱曲。他只是阴气沉沉地坐在窗边喝茶,一言不发的,也不知道在想写什么。后来他的手下带着七八个妙龄少女进来了,他便让我走了,也不知和那些少女做了什么。”
沈轻鸢一愣。
她着实没想到,段云玦居然也将宝莺轰了出来。
“段云玦也让你离开了?”
“是啊,别说你了,连我自己都纳闷,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宝莺理了理袖角,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之前便听说这段云玦夜御十女,且常常闹出人命来,看来此事是真的。”
沈轻鸢端起茶来抿了一口,陷入沉默。
一旁的宝莺也闭了嘴巴,托着腮长吁短叹,甚是惆怅。忽然,一名身材娇小的婢女急匆匆跑入厢房,朝沈轻鸢匆匆行了一礼后凑到宝莺耳边,小声说了一段话。
宝莺眼睛一亮,拉起沈轻鸢便要走。
“别发呆了,跟我走。”
“干什么去?”沈轻鸢忙问。
宝莺不由分说将她拽了出去:“去看看昨天那几个女子怎么样了。”
*
虽是一同入得段府,但显然,宝莺对这里比沈轻鸢熟悉多了。
二人鬼鬼祟祟来到后罩楼,躲在影壁后,眼睁睁地看着几名家丁将三个黑布袋抬出后门,不知送去了哪里。
那三个黑布袋被束得密不透风,却依然有血水渗了出来,稀稀拉拉流了一地。下人似是习以为常,一边说笑一边将血迹打扫了个干干净净,仿若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沈轻鸢盯着眼前这一幕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双膝不听话地发软。
“快、快走。”宝莺声音发颤,同样被吓得不轻,“小心点,千万不要被他们发现。”
沈轻鸢点点头,急忙与宝莺离开了后罩楼。
已是正午,骄阳明媚,万里晴空,沈轻鸢却觉得浑身冷得可怕,虽已离开了后罩楼,依然走得足下生风。宝莺同样如此,拉着沈轻鸢一阵左拐右拐,待到了一处僻静的园子里才停了下来,驻足喘息。
“死了三个,死了三个……”宝莺惊慌失措地念叨着,“一晚上弄死了三个,这个段云玦简直是魔鬼!”
沈轻鸢按着胸口,好不容易才舒顺了气,她逼着自己忘掉刚刚的画面,环顾着四周问道:“这是哪里?”
宝莺抬眼一望:“这儿?我也不认识。”她喘着粗气靠在假山上,“我光顾着逃了,慌不择路,不知道带着你逃到了哪里。”
沈轻鸢心头微缩,莫名被一股恐慌感所包围。
“咱们赶紧离开这儿吧。”
她拉住宝莺的袖子,正待要走,忽听一男子大声喝道:“谁在那里?!”
二人身子一僵,齐齐愣在原地。
有人将园子的大门推开,朝着她们围了过来,沈轻鸢强作镇定回头一看,却见段云玦就坐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下,身边还站着个身穿黑袍,面戴银色面具的魁梧男子。
那黑袍男子见了她似乎有些惊讶,猛地上前一步后慌忙又停下了脚步,低下头去看段云玦。段云玦依旧疏冷淡漠,看着沈轻鸢的目光不带任何温度,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可那双凌厉漆黑的凤眸一直死死锁定着她。
沈轻鸢脑海中不由自主闪过了那三具血淋淋的尸骨,登时吓得腿都软了,好在一旁的宝莺及时搀住了她,拽着她走到段云玦面前,跪拜行礼。
“妾身见过大人。妾身与妹妹在府中游玩,一时迷路,不慎冲撞了大人,望大人恕罪。”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地用手肘戳了戳沈轻鸢,沈轻鸢会意,立马附和道:“妾身无心之失,望大人恕罪。”
段云玦缓缓靠上椅背,朝身旁的黑袍男子挥了下手。
黑袍男子点了下头,毕恭毕敬地向段云玦拱了拱手后快步离去。
沈轻鸢凝神垂眸,不曾多看那黑袍男子一眼,却明显感觉到那人路过自己身旁时停顿了一顿,似有话想对她讲。
沈轻鸢心中纳罕不止,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目光触及到男子背影的一霎,她脑中忽地一紧,明明觉得对方的背影很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他是谁?她认识他吗?
“看够了吗?”
肃寒迫人的声音如一盆冷水兜头向沈轻鸢泼下,激得她浑身一凛,失了三魂七魄。
“大人恕罪。”她匆匆认错,“妾身知错了。”
“是,是,妹妹和妾身都知错了。大人就饶了我们这一回吧。”宝莺在一旁磕头道。
段云玦双手交叠放置胸前,上下扫了沈轻鸢几眼,淡淡道:“你今日装扮得倒是清丽简素,不似那风尘中人。”
沈轻鸢一怔,完全没想到段云玦会点评她的衣着妆面。
她一夜未休,精神不佳,加之心事重重,哪里有心思打扮自己,不过用白玉簪子胡乱挽了个单螺髻,穿了件水绿色的烟罗裙便出门了,谁知,竟是得了段云玦的赞许。
难道,段云玦喜欢清丽脱俗的女子?
她下意识地与宝莺对视了一眼,道:“妾身未得大人传召,一时惫懒,未精心装扮,有污大人慧眼。”
段云玦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四周一片安静,风似乎都不动了。
沈轻鸢这才发现段云玦今日也穿了一件水绿色的衣裳,墨发半束,发间别着一只铁制的发簪。他神色慵懒,双眸幽沉,周身散发着一股难言的贵气,若非清楚地知道他的身份,沈轻鸢压根无法将眼前这个貌美近妖的男子与司礼监掌印太监联系起来。
更无法将他与虐女取乐的恶魔联系到一起。
思忖间,两名婢女走上前来,将一壶新制的茶水摆在了桌上。
宝莺见状忙道:“大人,妾身来伺候大人用茶吧。”
段云玦不置可否,宝莺便壮着胆子站了起来,千娇百媚地奉了茶。
“大人,请……”
宝莺一双玉手尚未伸到段云玦面前,便被段云玦用折扇拦了下来:“不必。”
一壁说,一壁去看仍跪在地上的沈轻鸢。
沈轻鸢心中“咯噔”一声响,抬眸,却见宝莺再用眼神示意她上前敬茶。
无奈,沈轻鸢只得硬着头皮倒了一盏茶,将茶水高举于头顶,奉至段云玦面前。
“大人请用茶。”
她柔着嗓音,将短短几个字说得妩媚动听,表情含羞带怯,眼神里刻意带上了惑人的钩子,只为赢得段云玦的好感。
即便她心里根本不想这么做。
可惜事与愿违,直至她双臂发酸,段云玦也没有将她手中的茶接过去。
沈轻鸢慌了神,正想窥一窥段云玦的神色,忽地被一只手钳住了下巴,被迫仰起头来。
那张英气妖娆的脸,就这么近距离地印入了沈轻鸢的眼底。
感受到对方清冽的吐纳,沈轻鸢不自觉闭了气,端着茶盏嗓音喑哑道:“大人,你这是何意?”
段云玦不语,只是似笑非笑地松开了她的下巴,一点点伸向了她端着茶盏的手。
那只修长冷白的手太过冰冷,沈轻鸢齿尖打颤,只觉得被一条毒蛇层层缠住。
接着,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将她的手腕握住,翻转,任由那温热的茶水撒在地上。
她望着地上的水渍,心中蹭地腾起一股火。
那只冷冰的手仍在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似欲将她的骨头捏碎,沈轻鸢吃痛,轻轻挣扎,却猛地被段云玦一拽,“砰”地一声撞在了硬邦邦的太师椅上。
她痛得叫了出来,却听身前之人含着一抹嘲意道:“你在教坊司就是这么伺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