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
镶着金边的暖绒光线将天际染成绵绸的蜜糖色,蜜糖蘸着厚重云朵缓慢化开,线条一圈圈变细,扩散时惊扰到了皇城上空盘旋而过的一群鸽子,扑扇的拍翅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地蔓过来,逐渐盖过宫城钟楼的一声声鼓鸣。
有几缕微弱的光线自云层里投下,斜着照射到殿门之上,从缝隙中隐隐窥见殿阁里的景象。
高台之上,宫千落正以手撑着下巴,将身体最大限度地拢进龙椅里,她的脊背贴着冷硬的纯金椅背,脸颊微垂,用这种并不舒服的姿势闭眸小憩。
近日来她都精神不好,白日里总觉得恍惚和心不在焉,夜间又惊惶多梦,难以安枕。
梦里还总是出现些毫无章节的内容。
清冷的宫殿长廊也有,街头的热闹酒肆也有,吆喝叫卖之声也有,杀伐雨淋之声也有,场景光怪陆离,轮番变化,令人目不暇接,但在那些晃来晃去的情景中,却总是会插入龙灏那张并不真切的娃娃脸。
有时他混在放肆奔跑的人群之中,有时是在灯廊尽头的某盏莲灯之下,他静伫而立,目光柔和,只在擦身而过时轻唤你的名字--“雪痕”。
声音轻缓,柔柔拂过心湖,几乎让人沉醉。
每当这时宫千落就会身心皆痛的醒过来,怪只怪梦里龙灏盯着林雪痕看时的眼神里承载了太多东西,满到要溢出来,满得让她恐惧。
那是宫千落也熟悉的占有之情,包裹着温柔甜蜜的外衣,悄无声息地朝你伸手,一次次试探,等到猎物放轻防备之后忽然张开大网,铺天盖地只为擒获你。
龙灏对林雪痕的心思,宫千落自以前开始就猜到了一两分,但这个人真的已经失踪太久了,久到宫千落以为他再不会出现,也再不会有任何威胁。
直到现在经历了这些梦。
眉头细微地凝起,宫千落慢慢思索,觉得近日这种怪异又飘忽,分不清现实还是梦中的感觉以前也经历过。
那时也是古怪又频繁的梦,夜间入睡辗转,白日精神不济。
睡不好脾气自然也不好,宫千落记得自己那时总是拿林雪痕来出气。想见她,见到她却斥责她,越是斥责她,看到她隐忍难过的神情时心里又涌起难以形容的痒和痛,说不清是难受还是舒适,只是有些停不下来。
恶性的循环一轮又一轮,直到林雪痕再也不敢在自己面前露出多余的情绪来才渐渐作罢。
而相反的,自己对梦里反复出现的弥牟索檀却越来越温柔,似乎是因为在梦里相处时都是甜蜜美好的情形,让人觉得心情愉悦。
后来,再见到弥牟索檀本人时心情就自发的愉悦。
人总是贪图那些愉悦的快感,深陷恍惚之中的女皇也不例外,越发想抓住现实里的甜蜜与愉悦,便走得与弥牟索檀越来越近。
原来只是因为那些怪诞的梦吗?
宫千落咬了咬牙,心念电转,很快想通了个中关窍。
她不会在自己的梦里看见林雪痕和龙灏相处的细节,唯一的可能是因为她喝了林雪痕带来的、那只葫芦里的酒。
弥牟索檀多年前曾带来一些名为思卿的酒,酒香和味道都和葫芦里的如出一辙,所以那不可能是普通的酒,而是药。
一种能在梦中篡改往昔记忆的药。
宫千落想起了两年前要离开樾国的那晚做的梦,扣在金椅扶手上的手指逐渐攥紧。
好啊,一个个的都算计到朕头上来了!!
难以压抑的怒火窜上心头,宫千落站起来,刚想唤月华进来,门却忽然被推开了。
月华匆匆忙忙跑进来,一脸的焦急惶恐。
“陛下,关觉那边传来消息说,齐风大人受了重伤,带去的暗卫一个都没回来。。。”
***
秋夜的风多多少少都带着凉意,刮到脸上时冰冰的,透着惬意。
林雪痕提着如行尸般僵硬的男人衣领,像拎着一袋装在布包里的破落树叶,脚步丝毫不受影响的快速越过房瓦屋脊,在已经宵禁、空无一人的瞳安城中奔行。
皇城已经近在眼前。
骆绝霜的左眼用黑布裹缠着,他垂着四肢,一动不动地任人提着跑,半点想挣脱的意思都没有。
“早就跟你说了没必要回去看,徒增烦恼。”林雪痕拎得累了,将人换到了左手。
骆绝霜绷着的心口因为这句话忽然松了一下,意识慢慢回春,思绪飘到前日看到的那一幕时仍觉得胸口绞痛。
不止是叶城一家三口,连他所居住的那个小村子都没了。全村人被屠、杀殆尽后又放了一把火烧掉了,所有人都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连具完整的尸骨都没留下。
他去的时候那里只留下了一个大火尽力焚烧后形成的焦土废墟,四处都是黑漆漆一片,宛如地狱里随处可见的黑色泥沼地,村居的房屋木梁又全部烧成了白色的灰,厚厚堆叠在地上,一层又一层,堆成了一座黑白相间的巨大骨灰冢。
他的阿城就葬在了那座骨灰冢里,带着妻女一起被封在厚实的灰烬和无边的污泥之中,至死都无法喊出冤屈,灵魂永远被束缚,再也没有转生的可能。
死无全尸,挫骨扬灰,这大抵是对世人能使出的、最恶毒的手段了。
之前好似已经干涸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一滴滴地顺着男人的下颌往下滑。
林雪痕再一次换手的时候不小心摸到了一手冰凉,她知道那是什么,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在越过那道足有三人高的赤白色宫墙时,提醒了一声:“小心别磕到了。”
骆绝霜吸了一下鼻子,手脚轻微缩了缩,团成一个球状,被她拎过了墙头,几个纵跃闪身之后,落到宫城西北角的一大片榕树群之中。
树群深处是一个悠然巨大的庭院,环形回廊蜗居其中,庭中空出的一块凿出了个深远湖泊,湖面上停着一叶碧舟,尽头横着长桥,斜插在栽移过来的山石之中。
林雪痕落进了庭院里,她从被囚禁的那天起就知道这里是葉庭,那座修建在皇城深处的、无人可窥见的女皇陛下的私人庭院。
也是宫千落曾在月簌镇说过,以后要带自己回来居住的地方。
过往不可追。
心下有几分寂然。林雪痕跳上女皇寝殿的屋脊,将骆绝霜放在岩瓦之上,耳廓微动,闭眸时没听到任何的呼吸声,隐隐觉得不对。
葉庭里守护在侧的暗卫似乎并未尽职,她带着一个大男人在夜间奔行进来,弄出的动静不算小,为什么到现在还没人发现?
推了推骆绝霜,林雪痕问他:“先别哭了,你那天过来找我的时候,被人发现了吗?”
“没有。”男人揩了一下眼角,在岩瓦上挪动着身体坐起来,“我轻功好,龟息之后潜入,除非耳力心神都超过凡人,否则不会发现我。”
“那暗卫都去哪里了?”林雪痕四处观望,低头时见寝殿墙壁上的木窗开着,便勾着身子沿着墙壁滑下去,贴在窗框边看了几眼,见里面没人,料想到宫千落今夜不会在葉庭里留宿,才钻进窗户里,片刻后又冲骆绝霜勾勾手,示意他也下来。
两人坐在窗框之上,双腿都悬在外面,目光望着那群深远辽阔的榕树。
气氛安静的可怕,良久林雪痕开口:“那个青骨。。”
“我不是很清楚他的情况,从我有记忆起他就是跟着白泽的,只不过以前一直在皇陵守着,轻易不出来。”
“我是想问,他是男是女?”
“嗯?”骆绝霜愣了一下,似是没明白她的意思,想了会儿回答:“他的样子你也看见了,只是一具骷髅而已,哪有什么男女。”
“我知道。”林雪痕想起那日将青骨砸为两截的时候,稍微瞟了那么一眼,看到她下半身骨头时的样子,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我知道他是骷髅,但是骷髅在没变成骷髅之前,也是有男女之分的吧?”
“什么?”男人还是不懂。
“我仔细观察过青骨的那具尸骨,她的盆骨较男人宽阔,肩、腿骨的关节处又较男人的狭窄和细,所以我猜测,她生前应该是个女人。”
“女人?”骆绝霜一眼的茫然,想了想正要继续问,夜空之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拍翅之声。
两人齐齐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一只黑羽黄喙的鸟自天幕垂直落下,跌跌撞撞地撞进了榕树群里,哗啦一声跌下来,挣扎了好一阵才扬翅飞起,朝着两人飞来。
“严青舜那边有消息来了。”骆绝霜眼眸一眯,伸手去拔自己的短剑,想将这只来报信的乌鸫鸟给杀死。
林雪痕急忙按住了他的手,“先别打草惊蛇,想报仇也得等到最好的时机。”
乌鸫已经飞至近前,它停在窗框上,乌溜的黑眼珠死死盯着坐在一起的两人,随后脑袋歪了歪,似乎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两个人会这么悠闲地坐在这里看风景。
骆绝霜伸手取下鸟爪子上绑着的小竹筒,拿出里面的纸卷看了两眼之后脸色微变,随后他冲着乌鸫鸟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黑鸟又深深凝视了两人一会,确认没有别的话要写进纸卷里带回去了,才振翅飞走。
待它那张明黄色的鸟喙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时,林雪痕才凑过来问:“什么事?”
骆绝霜将纸条递过去,脸上的神色始终晦暗不明。“严青舜把他姐姐送过来了,让我们明天去接一下。”
“这么快?”
林雪痕一惊,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她替嫁过来满打满算才七天,严青舜就把人送过来了?
他到底是在短短七天内就治好了严青若的疯病,还是有别的预谋?
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林雪痕将纸条卷好又递还回去,刚准备开口问问骆绝霜的看法,身后突然传来“嘎吱”一声响,寝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两人皆是身体一僵,都转头看向门口,看到先走近门来的宫千落抬头见到他们俩时也愣了一下,随后女皇陛下忽然恶狠狠摔上了殿门,将后面跟着的月华给刮在了外面!
月华这是做了什么惹恼了女皇了?
林雪痕心下疑惑,并未意识到现在三人相对的情形有哪里不妥。
宫千落见她久久不动,甚至连解释的动作都不曾有,不由冷笑一声,目光盯着林雪痕和骆绝霜几乎要交握在一起的手,银牙几乎咬碎道:“林雪痕,你真是好样的,偷人都偷到朕的寝殿来了!”
偷。。。。什么。。偷。。人?
林雪痕原本还在发愣,脑子不能完全消化掉女皇说的话,身体却抢先思绪一步,抬手一把将骆绝霜掀下了窗,张口解释:“陛下,你听我说,不是你见到的那样。。”
男人毫无防备被推了个正着,一头栽了下去,肩膀磕在硬实的地上,摔出“砰”一声闷响。
几日来身体和心上的疼痛终于宣泄在了这一摔中,骆绝霜张了张嘴,想疯狂地大骂林雪痕一顿,他的喉结几番涌动,出口时声音却带着哭腔:“林雪痕,你他、妈真当老子是驴啊?卸磨也不带你这样的,杀了一次又一次,你是觉得老子是铁做的,不会感到疼吗?”
宫千落原本因为林雪痕的动作而好了几分的脸色又绿了。
林雪痕在心里低呼了几声“要完”,勾身冲还在地上瘫着的骆绝霜小声说:“大局为重,你先走。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接严青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记得沉住气,否则别想报仇了。”说完她的声音又故意放大了几分:“还不滚?”
骆绝霜接受了现实,想着还有正事要做,认命地撑起身子,骂骂咧咧地往榕树群的方向走。
他刚开始还走得很慢,后来竟是双腿连迈,几乎跑的要飞起来了!
眼见到他的身影闪进树群里只剩下了一片深色衣角,宫千落忽然反应过来了,她哼了一声,语气冰冷地说:“跑啊,朕倒是要看看,这个奸夫能跑出葉庭,他能跑出烬国吗?!”言毕张嘴即喝:“来人!”
女皇声音冷厉,气势凛然,大有一种不抓到人绝不罢休的气势。
林雪痕心慌了,骆绝霜绝不可以在这里被抓!
她从窗框上跳下来,疾步走至宫千落身前,在她莫名的目光中先是抬手轻捂住了宫千落的嘴,将她要喊人的声音蒙在了手掌中。
“林雪痕,你敢!”被捂住的人眼神震惊,似乎没想到她居然敢这么做,脸上的情绪激愤到几乎崩裂。
然而林雪痕随后就放软了姿态,倾下身子,迎面将她抱住,眼神柔软妩媚,用脑袋一下一下轻蹭着宫千落的下巴,像一只刚出生不久,还没学会走路,就已经学会了向主人撒娇的小奶猫。
发丝擦过皮肤,传来轻微的痒意,宫千落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身子一阵阵发软,正觉得整个人站都站不住的时候,忽听她又道:“让他走吧,语澈,留我一个在你身边还不够吗?”
声音既轻且软,如春风化雨,柔丝百结,一点点缠绕捆缚住了女皇心尖上那块窄小的柔软之处。
候在门外的月华久未等到陛下的吩咐,不由出声询问:“陛下?”
宫千落被这一声叫回了神,抬手环住林雪痕的腰,在抱紧她的瞬间感觉到她身体有了略微的僵硬,心中满意,继续说:“没事了,你退下吧。”
“是。”虽觉得有些奇怪,月华也并未细想,她刚想离开,便听到房间里的女皇陛下又说了一句。
“月华,朕近日身体不适,告假三日,这几日便不早朝了,你记得告知纠察御史钟泉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