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的雨水将小镇隔绝在死寂之中,被淋湿的泥土层上堆叠着乱七八糟的碎尸肉块,脏污的血水和雨水混溶在一起,交缠着又被土地迅速吸收而去。
狡兽已经击射出了脊背上所有的尖刺,现在披覆在背上的只是一层普通的粉色皮肉,没有了尖刺的保护,柔嫩的毛孔大张,连雨水浇进毛孔里都能感觉到比平时冰冷几倍的紧缩感。
失去了保护层的棕红色怪物不安地甩动身后的长尾,绿豆小眼死死盯着对面一站一躺的两个人,粗壮的四肢略微有了想后退的动作。
现在正是击杀它的好机会,若是再等一会,毛孔里的尖刺再长出来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林雪痕微微眯眼,几乎是没有犹豫地掷出了左手的短剑。
她抛得很轻,锋利的剑被丢出去时看不出有任何力道,在空中浅浅扬了一圈后几乎就要朝地上栽去。
所有人都觉得她是没有力气了,觉得这一剑根本不会对狡兽造成伤害。
短剑也确实没能伤到狡兽,它在与棕红色怪物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被雨水和风催打着掉落,直挺挺插在了地面上。
青骨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带着嘲笑的轻嗤。
而下一个瞬目,伴随着尖锐刺耳的锋鸣声,一道寒意撕裂了雨幕,携带雷霆万钧之势,袭过青骨头顶,干脆果断的将狡兽刺了个对穿,死死钉在地上。
巨大的刺猬形怪物连吭叫都没来得及就软绵绵地趴下了身子,绿豆一样的小眼睛即时闭合,耷拉的眼皮还不能完全遮盖眼珠,隐约能从缝隙里窥得一丝不甘心的光芒。
青骨兀自还在愣怔,林雪痕已经几步走上前来,拔下了插在狡兽背上的黑色长剑,默默看了一会儿,才抬臂曲肘,轻夹住长剑拖动,以衣袖擦尽了剑身上的恶心汁液。
骷髅原本是没有眼睛的。此时青骨空洞的眼眶里却迸射出无比亢奋的光芒,让它整个骨架都生动了起来。黑袍下裹缠的单薄身体也在微微颤动,那种兴奋的状态,就像是常年保持不败记录的高手,忽然间遇到了能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
“杀神。”青骨早已干涸的喉咙一遍一遍重复着,“原来这种罗刹还没有死绝,还存在着。。”
他状似癫狂地瞪着林雪痕,深深的眼窝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最后停在她那柄长剑之上,思索了片刻了然道:“原来是这样。”
那柄长剑依旧通体漆黑,锋锐无比,剑刃能劈风斩雨,令人彻体生寒,但剑锋上已经出现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缺口。
再锋利的刀剑,砍肉砍得多了都会钝的,若是使得人再大力些,便会在剑锋上出现裂痕和缺口。
青骨总算是明白了林雪痕是怎么能从自己一早埋伏在地下的两千个新鲜尸傀的包围中逃脱的。
最简单快捷又最粗暴的方法--杀掉他们,剖开他们的心脏,砍掉他们的头颅,斩碎他们的手脚,直到他们再不能行动为止。
这些尸傀还保留着普通人的特质,有血有肉,甚至连心脏都还在跳动,几乎与活人无异。
杀他们和杀人没有区别。
动作是有惯性的,杀的人越多越停不下来,等待杀戮的快感成了瘾,血液和碎肉都不能再满足她,体内的本能便苏醒了。
还想要更多的杀戮,更多的鲜血和猎物畏惧的声音。
何谓杀神?
直杀到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敢自称神为止!
这才是天生的,矜贵无双又所向披靡的杀戮机器。
无人能敌!
这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对手!
青骨张大了嘴,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大笑出声,只能压迫住喉骨发出桀桀的诡异笑声。
笑没能持续多久,干燥的头骨便觉微微一凉,一双清亮的眼睛已然出现在面前。
林雪痕在笑。
她眼尾微红,面容精致如雕玉,唇角轻扯出的笑容看起来干净明媚,却又因为眼角的那抹红而带了几分撩人的蛊惑与妖异。
摄人心魄。
让人几乎生出一种,只要能博她一笑,情愿跪伏于地,亲手奉上自己性命的冲动。
然而青骨只是一具骷髅,他并没有受多少影响,这么近的距离反而适合他攻击。骷髅张大了嘴,自喉咙里喷出黑色的雾气,朝着对面的涌去。
林雪痕没有让他得逞,快速抬手在青古的下颌骨狠狠往上一撞,“咔吧”一声脆响,骷髅的上下颌被撞得稀烂,黑雾失去了直线轨迹的牵引而四处乱窜,林雪痕又扯掉了他的外袍,将他整个骷髅连同那捧黑气裹在一起,快速裹成一团正要朝后扔去,那骨架却忽而一缩,变得只有成人一半大小后勉强挣脱了黑袍,尖利的指骨狠狠扒住女人的肩头,碎掉的下巴重新生长,发出“咔咔”的声响。
“很厉害,但是还不够厉害。”青骨的左手移向林雪痕的手臂,干枯的手指隔着衣服在女人光滑的皮肤上摩挲,“让我看看,你为了逃出来,又是付出了几条命作为代价。。”
“呵。”
气氛应该很紧张的,林雪痕却又轻笑了一声。
她像是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不急不躁的,只轻轻咬紧了编白的贝齿,右臂猛然就是一个肘击,稳准狠地打在了骷髅的胸骨之上,这一下用了七成力,肘尖的力点如重锤砸了下去,将骷髅一下砸断成两截。
随着青骨一起断为两截的,还有松松缠在他手臂之上的水晶念珠,跟着骨头一起掉落,哗啦啦摔在了地上。
“住手!”带着寒意的女声在夜幕中骤然响起,声音制止住了林雪痕接下来要扒皮拆骨的动作。
冷是在空气中极速蔓延的。
雨滴落下的速度都开始变慢,裹了油一样又沉又重,有些甚至在半空中就直接被冻成了冰柱,落下去摔了个四分五裂。地上起了一层厚厚的白霜,翻腾的尸群挣扎着想跑,终究是逃不过被冻住的命运,随着那人的缓慢走近,而硬化成冰。
林雪痕一脚踩在青骨的大腿骨上,仔细打量了它两眼后眼神闪了闪,随即她转过头,望着穿着一身白衣,越走越近的绿眸女人道:“终于舍得出来了?”
语气里全是挑衅。
白泽微微皱眉,对她的态度本来是心生不满的,但又似想起了什么,面上不悦的神情柔和了几分,语气纵容道:“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冒冒失失的。”
林雪痕愣了愣,只以为她是在说自己来到樾国之后做事变得冒失,没有在烬国时稳重了。
白泽则静静看着她,目光神游,像是透过她看见幽暗又长久的过去。半晌,她才无奈地伸手揉了揉林雪痕的脑袋:“你现在要学会压抑自己的戾气,再这么肆无忌惮地杀下去,犄角又会长出来的。”
哄小孩子一样的亲密动作和轻柔语气。
林雪痕却并不领情,她听不懂白泽的话,也不喜欢这样的动作,不适地偏过头去质问道:“你答应过我会修复弥牟索檀的魂体,为什么他还阳后还是个傻子?”
其实白泽也不能肯定修复的魂体就一定不会出现意外,犹豫着回道:“他的魂魄在忘川里泡得太久了,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能完全修复。。”
“你不确定?”林雪痕几乎要气笑了,“我当初答应你留在樾国,忠心于严青舜,效命于严青舜,都是因为你说会修复弥牟索檀的魂体,现在他还是傻了,那我们之间的约定是不是也可以一笔勾销了?”
白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而后又看了一眼已经勉强从地上爬起来的骆绝霜,语气无波无澜:“今天开始,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再干涉了。”
林雪痕:......
这个答案也没有很好!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根本不解气,反而更生气了!
骆绝霜跌跌撞撞地奔过来,因为地上湿滑又结了冰,临到跟前时他忽然摔倒,身体擦过地面,额头狠狠磕在了白泽脚前。
他浑身上下都在痛,心里的痛却更甚,几乎是泣不成声地出口:“白泽,你说,你亲口告诉我,青骨说的是不是真的?阿城。。阿城他。。。”
他还瞎着一只眼,左眼流血,右眼流泪,惨不忍睹。
曾经的同伴在自己面前这样卑微狼狈,白泽应该不忍,但当他看到骆绝霜那张脸时,心里闪过的短暂的一丝不忍都消失了,冰冷无情地说:“成王者,不可有弱点,不可有牵绊,你一直跟着严青舜,难道不懂吗?”
骆绝霜哑然。
他知道自己跟随的人一直有称帝的野心,而他是严青舜的左膀右臂,必然不可以有任何能被人牵制的弱点。
所以,叶城才不可留。
白泽的话还在继续:“我来烬国寻找林雪痕的时候,你也来了这里寻找叶城,严青舜早就派了暗卫跟踪你,在你悄悄给叶家送去禘蛇的骨、肉离开之后,他们甚至连大门都没开,禘蛇都没拿到,就被全数斩杀了。”
成大事者,向来不拘小节。
何况只是几个区区的山野小民,这些贱、民的命,严青舜根本不放在心上。
泪水不断从骆绝霜的右眼流出来,濡湿了面庞。
在白泽出现之前,他还能抱着一分侥幸的心,觉得青骨是故意说话刺激自己。但现在白泽全然证实了他的话。
白泽不会说谎,她没必要,也不屑于欺骗自己。
林雪痕不想见到他这样,转移了话题。“月簌镇是怎么回事?”
白泽幽柔的绿色眸子变得深邃了几分,嘴角爬上笑容,“这不是月簌镇,这是藏兵之地。”
什么。。藏兵之地?
还没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周遭的温度又下降了不少,白泽缓慢朝着林雪痕走过来,目光望到她心里去:“雪痕,离开这里吧,不要再插手樾国的事。还你自由,这是我。。”顿了顿,她断续地说:“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为她?
白泽居然有脸说是为了她?
林雪痕觉得可笑,最初不就是白泽逼着她留在樾国的吗?现在又说要让她走?!
她是猫还是狗,是可以被唤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牲畜吗?!
林雪痕不回答,只用鄙夷的目光直视着白泽的脸,直到她面上露出些微的内疚神情,才冷笑一声:“是啊,你永远是在地上放纸鸢的人,丝线就握在你的手里,我们这些纸鸢除了听你的话之外,还能做什么呢?你要我们活着我们就得活着,要我们死去,我们也就得死去,选择权从来不在我们身上。”说着说着又觉得胸口压得慌,不满的情绪越发浓厚,心脏里跳动的东西像是怎么都压制不住,想摧毁一切的冲动强烈震动,几欲跳出体腔。
骆绝霜一言不发地趴在地上,他的眼睛里已经流不出泪水,脑子里回荡的都是幻想出的叶城一家三口被利刃斩杀的画面,仇恨与怨怒在心脏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不需要浇水就快速地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白泽沉默,不再说多余的话,她冷冷觑了一眼骆绝霜,“骆绝霜,因着以前的情谊,今日我留着你的命,以后你若是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便不会再手下留情了!”她快走几步,动作轻柔的将还瘫在地上的青骨抱起来,又仔仔细细收拾了地上散落的碎骨,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珍宝一般,脚步沉重的朝镇子深处走去了。
随着她的离去,冰冷逐渐消退,雨滴又恢复了活力,干脆地坠入了地面,消失不见。
林雪痕在原地踱了一圈,将白泽没有带走的、散落的念珠拾了起来,小心收好。
她又走到骆绝霜的身边,蹲下来看他的脸,见他眼眶的血迹已经干涸,糊了满脸,整个人都透着诡异的可怖与灰白,如将死之人在硬吊着最后一口气,却随时都可能吹灯拔蜡、了结生命。
“喂。”林雪痕抬脚踢了踢男人的腰:“白泽留了你一条命。”
骆绝霜睁着仅剩的一只右眼,死死瞪着漆黑的天幕,自嘲道:“留我一条命又怎么样?难道我还要感谢她吗?那她真是枉做好人了,对我们来说,死了和活着,有什么区别吗?”
“以前没有。”林雪痕歪了歪脑袋,嘴角右边勾起一个轻微的弧度,露出几分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狡黠。“但现在有了。”
“什么?”
“你不恨吗?”女人伸手,动作轻缓地拔下骆绝霜左眼眶里深埋的一根刺,剧烈的疼痛让男人颤动了一下,刚想开口骂她,却见她脸色忽然冷下来,唇角依旧微微翘起,露出的笑容恶毒又甜美。“觉得恨的话,就去报仇吧。”
“用你剩下的命,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谁杀了你重要的人,你也去杀了他,毁掉他爱的一切,重视的人,事,物,让他感受到和你一样的痛苦。”
“不,是要让他比你痛苦十倍,百倍,千倍。这,就是你活着的意义。”
她的声音像是有特殊的魔力,虽然轻飘飘的,听起来毫无重量,却是世间最好的金疮药,直接治愈了男人心上的伤口。
骆绝霜微微阖眸,烂掉的眼睛里流下的血干涸在嘴唇上。
他小心地伸出舌尖舔了舔,本该苦涩辛辣充满着铁锈味的血液,触到舌尖时,竟有了丝丝的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