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哭嫁这种事,不该由我这个娘家人来做吗?”
听到这带着戏谑和调侃的声音传来,林雪痕飞速抬手揩掉了眼角的泪,手指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才开口说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声音很嘶哑。
骆绝霜听出了异样,他从窗口轻盈地跳进来,先将腰上别着的酒葫芦扔下来甩给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确认她刚才的哭泣是发自内心的悲伤时,才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被发现了?”说完又打哈哈:“没事的,被发现了也没什么,我带你跑就是了,别的我不行,带人跑路我还没输过。”
这语气听起来像是有点骄傲是怎么回事?
林雪痕嫌弃地“啧”了一声,目光越过他,始终没发现另外的人,才诧异问:“你带的人呢?”
“哦,这儿呢。”骆绝霜伸手朝右边一抓抓了个空,这才一拍脑门。“我把他忘在外面了。”紧赶着往窗外走,又转头说道:“陛下说替嫁这事儿让你受惊了,特意嘱我给你带了一葫芦酒,说这酒你喝过。”
酒?
林雪痕瞄了一眼手里的酒葫芦,自然而然想到了之前严青舜赏赐给自己的,那瓶名为锁梦魂的酒。
她拔开葫芦的塞口,低头轻嗅。
馥郁清醇的酒香肆意冲出葫芦嘴,林雪痕低叹了一声,扬起葫芦喝了几口。
和之前喝过的味道一样,入口先是苦,然后是清冽和绵柔,最后才化为甘甜。
酒入愁肠愁更愁,喝了几口之后心里的苦竟和这酒如出一辙了。林雪痕将剩了一多半的葫芦塞进被子里,转头看到骆绝霜提着一个小孩的衣领过来了。
那孩子约莫才十二三岁年纪,长了一张圆脸,眼睛长得很尖细,眼神中透着几分精光,和孩童的纯真有着本质的区别。
她正觉得纳闷,就听那孩子抱拳作揖,开口说道:“小人高华,见过二位大人。”
嗓音很粗,竟是个成年汉子的声音!
林雪痕惊了一下,细细打量时才发现这人的眼角眉梢都有着深深的纹路,脑袋上的头发也稀少,十足是个饱经风霜的样子。
她这才明白,原来这不是孩子,而是一个侏儒。
骆绝霜开口介绍:“这就是葛光请的奇人,说是来自泽郡城。”
伫立在遥远海上的泽郡城是帝国的王都,那是岳龙战统辖的地盘,也是烬樾两国都不想提起的不堪曾经。
林雪痕对那个遥远的国度知之甚少,她对这些也不感兴趣,怕多生事端,催促道:“不知道高先生有什么办法,能够将我易容成青若长公主的样子?”
她估摸着这人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所以也不再花时间解释,开门见山问了出来。
高华点点头,伸出短小的胳膊在怀里摸索一阵,摸出一个脏兮兮的圆瓷瓶子。
那个瓶子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外面裹了一层已经干涸的泥浆,塞着瓶口的红布塞子都变成了黑色,看起来更像是从哪个流浪汉手里抢过来的。
高华没有理会两人投来的怀疑目光,拔、了塞子从里面倒出一粒细小如芝麻的黑点,摊在掌心递到林雪痕面前道:“就是这个。”
“这是芝麻?”一脸震惊的骆绝霜先凑了过来,刚想大骂这人在开什么玩笑?就看见高华掌心里的“黑芝麻”忽然自己动了起来。
先是滚了两下,紧接着那东西伸出了几只纤细如发丝的肢节,然后是一对白色的小翅膀。
它在高华的掌心里翻腾跳跃,舒展身体之后腾空飞了起来。
林雪痕这才看清楚,那是一只比蚊蝇还要细小的不知名飞虫。她有些不明所以,偏头问道:“这个东西,怎么易容?”
就算她没有见识过传说中的易容术,想来也应该是有人用脂粉或面具类的东西经过绘画涂抹来做基本的遮掩,手段高超一些无非也是加入一些蛊惑人心的秘术,用虫子来完成易容,属实闻所未闻。
高华却笑了笑。
笑容里满是胸有成竹的得色。
他轻拍了一下手,腾在半空中的虫子被他的手风扇了一个趔趄,直接撞向了林雪痕的脖颈,然后就足肢并用,紧紧贴在她脖颈处的皮肤上不动了。
林雪痕只觉得脖子上轻微痛痒了一下,还没细看,眼前忽然升起一阵淡青色的粉雾,待雾气消散殆尽,她的眼前赫然出现骆绝霜那张几乎要惊掉下巴的脸。
“干什么?”抬手将他的下巴合上,林雪痕一指头将他戳得离自己远些,“你第一次见我?”
“不是第一次见你,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到青若殿下。”骆绝霜使劲咽了口口水,从桌子上拿起一面圆形铜镜照上她的脸:“你自己看。”
林雪痕狐疑地看向镜面。
镜子里出现的俨然是严青若的脸。
细长的眉眼、高挺的鼻、含情的唇角,无处不在诉说着这就是樾国长公主严青若,是和林雪痕完全无关的另一个人,但是当她轻微转动颈项的时候,镜子里的人也和她一样,微微转动了一下。
这感觉过于奇妙。
镜子里的那个人明明不是你,却做着和你一样的动作。
高华也颇为满意,“只要这只虫子一直留在大人身上,就能保持着长公主的脸。但是大人要切记,这虫子娇弱,动作也比较迟缓,它没有自保能力,轻易就会死,若它死去,伪装立除。所以,大人要万分注意它的安危,就算是沐浴也要先将它取下来放置在瓷器里才可。”
“任何瓷器都可以是吗?”林雪痕还没问,骆绝霜先替她问了,得到了高华肯定的回答之后,他略微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只能用脏东西装呢。”
这话是拿来揶揄人的,高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将那个脏兮兮的瓷瓶子又塞回怀里。
没待几人细说下去,林雪痕耳廓一动,耳尖地听到门外的长廊上又传来了脚步声!
她心里一惊,想着是不是宫千落那里又出了什么岔子,她又转返回来了?
动作比思绪更快,在那扇房门快要被推开的时候,林雪痕已经将站在面前的两人快速扯起,一手一个,将他们直接从来时的窗户里又抛了出去。
高华被抛飞出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骆绝霜腾空而起,飞到半空中的时候倒是反应过来了,但也只来得及哀怨地喊了一声:“林雪痕你。。”
后面没喊出来的“卸磨杀驴啊”五个字转瞬消失在空气里,伴随着“砰砰”两声落在树杈上的闷响,和摔出老远的两个人一起销声匿迹了。
***
宫千落推门的时候隐约听到房间里传来“林雪痕”三个字,心中的肯定又加重几分,她冷笑一声,劈手推开了殿门。
新嫁娘还保持着原样坐在床上,只是她头上的红盖头还在晃动,前后角也戴得不对称,前面明显垂下的要少一些,盖头不能完全遮住,露出里面人的一截莹润的下巴。
宫千落慢慢走过去,她先是看了一眼左侧大敞着还没来得及关上的窗户,心中了然,嘴上却状似关心地问道:“青若是觉得屋子里很闷吗?”
林雪痕刚抛出去两个体重不轻的人,还要急忙慌地盖盖头,气都还没喘匀,猛然听到女皇问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自禁“啊?”了一声。
情急之下没用伪装,声音已然露了馅。
糟糕。
她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气息下沉,又装出严青若的声音道:“是,屋子里有点闷。”
宫千落眉尾一挑,像是没发现任何破绽。她走动两步,索性又推开了几扇窗,才回过头冲着新嫁娘笑道:“今日是朕的错。”
林雪痕一颗心正七上八下乱得厉害,冷不丁听她认错又是一愣,但已不敢再多说什么,只缄默着,安静等待她的下文。
女皇慢悠悠说:“今日是青若与朕大喜的日子,朕怎么就丢下你走了?”
“是朕错了,朕应该要掀盖头,与你喝合卺酒的啊。所以走到一半,朕又回来了。”
她轻声细语地认错,态度诚恳,林雪痕皱着眉,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之前宫千落也对她说过错了,却原来道歉也不是唯一的,她对旁人也能自若地道歉,且态度还要更诚恳些。
想一想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严青若哪里算是旁人?她是宫千落明媒正娶的庆妃娘娘,现在皇夫已经傻了,不出意外的话,严青若日后是要封为皇后的。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一想到严青若在人前与宫千落并肩而立,享受万民朝拜的情形时林雪痕就觉得心里半是苦涩,半是自嘲,连带着放在外面的手都不自主收紧了。
宫千落注意到了她攥紧床褥的手,忽然轻笑一声,“要嫁给朕了,你很紧张吗?”
这次没有叫青若,林雪痕却自动代入了严青若的名字,轻微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宫千落有些疑惑:“又点头又摇头的,是什么意思?”
林雪痕道:“能嫁于陛下,是万千女子梦寐所求的事情,所以青若不敢紧张。”
宫千落唇角微翘,“那么,朕在万千女子之中只选了你,你是不是应该紧张一下?哪怕是假装的,骗骗朕呢?”
她将假装的、骗朕几个字眼咬得很重,听在林雪痕耳里就是惊涛翻涌,恐她已经看出什么端倪,正感惶惑时又想到自己已经易容成功了,眼下自己就是严青若本人,根本无需惧怕什么,心情便放松了大半。
没待她回答,宫千落拿起旁边桌面上摆着的一剖为二的半个葫芦,凝视着里面盛着的酒水道:“青若,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
“你以前从不称朕为陛下,只叫朕的名字,更亲密一些,便只叫落这个单字。”
林雪痕的脸色白了白。
她只记得教习嬷嬷们说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万万没想到她才刚开口就错了,错得还离谱又彻底。
林雪痕赶紧找补:“是,平日里是这样,但现在不是平日,青若应该更谨慎一些。”
是该更谨慎一些。
宫千落无声地笑:“你也从不在朕面前自称青若。”
该死。
又错了。
林雪痕两眼一黑,恨不得把严青舜这个想出馊主意的人大卸八块,剥皮剔骨。她甚至开始怀疑,严青舜就是看她不顺眼,故意想折磨她,所以才安排了这出替嫁。
“怎么不说话?”宫千落晃了晃手里的半爿葫芦,看到里面清澈的酒水微微摇动,心情忽而有些愉悦。
林雪痕闭了嘴。
她不敢再说话了,干脆秉承着不说不错的原则,当自己是个哑巴就好。
然而之前的话已经出了口,现在再来装哑巴,好像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宫千落抿了一口酒,合卺酒轻微的苦意蔓延到舌尖,她的眼神几番变换,最终变得裹缠几分狠戾,嗓音也不自主带了怒意:“朕是不是对你说过,再相见时,一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雪痕脑子一炸,心脏几乎都颤抖起来,却还要强作镇定道:“我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哦,你不知。”宫千落放下手里的葫芦,转步走向床前,伸手抬起那人的下巴,手指在她光滑的皮肤上反复摩挲着。
指腹上传来的柔软触感让她在心底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怎么又不自称青若了?”指尖微微用力,轻柔的抚摸变成了带着几分力道的掐。“林雪痕,你是不是把朕当傻子了,嗯?”
这句“嗯?”几乎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自带威严,又透着几分慵懒,很要人命。
林雪痕沉默了一瞬,还想做些无谓的挣扎,面上唯一的遮挡顷刻就被拽了下来,她的视线很快接触到一张错愕的脸。
宫千落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个人,先前所有的笃定在这一刻都开始动摇。
盖头下居然真的是严青若!
怎么会是严青若?!
她不自觉地松了手,脑子飞速运转,开始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林雪痕看出了她的慌乱,一扫之前的惶恐不安,镇定下来道:“陛下多心了,青若就是青若,怎么可能是别人?”
怎么不可能是别人?不是别人的话,先前她露出破绽的时候,发出的怎么会是林雪痕的声音?
严青若有什么必要去装林雪痕的声音?
宫千落气愤又不满,抬手在严青若脸上细细摸索,又用指甲轻轻地抠刮,特别注意额际和鬓角,她知道有些易容术很高超,面具做得惟妙惟肖,但是只要是贴上去的东西,再怎么精细都会有缝隙,只要找到那丝缝隙。。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额际没有缝隙,鬓角也没有缝隙,甚至连耳后都没有。
什么面具能做到这么严丝合缝?还是说,她根本不是戴着面具,而是换了个头?
这个想法一生出来就摁不下去了,宫千落甚至回想起了弥牟索檀的话,“她为什么要盖着脑袋,她是不是没有脑袋?”
可是这个要怎么确认?直接把脑袋摘下来吗?
女皇陛下的眉头拧上愁绪,林雪痕凝视着她,眼眸几乎要望进她心底去。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宫千落忽然不急着寻求答案了,她拽了拽新嫁娘的衣领,那人听话的站起来,身量却是明显高于自己的。
还敢否认?
不满的情绪裹挟了女皇的心脏,她忽然伸手死掐住对面人的喉咙,将她恶狠狠逼至墙角。
因着身高有些差异,林雪痕被她掐住的时候脖子不自主后仰,又因为她推得狠推得急,后脑勺猛地撞到了墙壁之上。
“砰”一声响。
比先前骆绝霜他们摔出去时发出的声音可清脆多了。
先不说痛不痛的事,反正眼泪是条件反射地落下来了。
一滴滴砸在宫千落右手的虎口上。
长久的惊吓、身体的僵硬加之这狠烈的一撞,林雪痕只觉得脑子里一阵阵眩晕,几乎连眼前人的脸都看不清楚了。
她非常想逼迫自己去保持清明,强劲的睡意却不肯放过她。
意识消失之前,她忽然觉得唇上一软,像是有人不管不顾地吻了上来。